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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干旱少雨,入秋以后依旧是烈日灼人,直至冬月也没见大冷。
“这贼老天,到底还是干件好事儿的。这天儿,能少冻死不少人。”驿路上,杜老八勒了勒缰绳,抹了一把额头的汗。
他因体胖,素不畏寒,旁人都换上了冬衣,他却还是夹衣,骑行一阵子便见了汗。
一旁的何泰之眯起眼看了看日头,叹道:“这天儿,今冬是能多保些灾民下来。只是依着农书看,只怕明岁收成要不好了。”
但很快又道:“当然还是保下人要紧,空有地无人耕种也是休矣。”
杜老八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都跟着颤了颤,挑起拇指来道:“小何爷不愧是文曲星下凡,读书人竟连田里的事儿都晓得,可真个是那个,那个,书中自有千斗米了。”
“哪儿就文曲星下凡了?!”何泰之哭笑不得,挤眉弄眼调侃道,“还有,老杜,你这爱掉书袋的毛病几时能改?那是书中自有千钟粟!”
杜老八被他打趣也不着恼,哈哈大笑道:“某家粗人,班门弄斧了,小何爷勿怪,勿怪。”
“你瞧你瞧又来了!”何泰之作出一脸怪态,笑嘻嘻道,“提鼻子一闻净是酸味儿!老杜,我可是敬你侠肝义胆,是义薄云天的豪杰人物,学甚腐儒酸调,不爽快,不爽快!”
互相吹捧的两人相视一眼,皆哈哈大笑起来。
何泰之在京时没少与杜老八打交道,是颇为熟络的,但真正要好到这般说话百无禁忌,也还是在这一路相处。
自从张会掌了锦衣卫,门下诸人也跟着水涨船高,杜老八在京城正是能借势坐享权势富贵之时,却能跑来局势复杂危机四伏的河南相帮,莫说沈瑞十分领情,就是何泰之也待他更亲近许多。
而在北地绿林人脉极广的杜老八也着实帮了不少忙。
这几年大明灾荒不断,北直隶受灾虽没到河南那样严重程度,却也未幸免,又因着马政,百姓日苦而响马日多。
此次虽有精兵三千,却带着辎重,押运着赈灾钱粮,寻常小毛贼自不敢打这个主意,但胆大包天的响马仗着马快却未必不敢一撸虎须,若再驱使那些饿急的流民,也足够沈瑞高文虎头疼的。
杜老八带着帮众打了前站,与北直隶绿林豪强旧友招呼了一番,又搜罗了一圈情报。
大军行进时,果然全无宵小滋扰,竟还不时有一拨精壮汉子自称“本地百姓”,抬着肥鸡大鸭子来劳军——自都是冲着给杜老八长脸来的。
何泰之自小就喜欢舞枪弄棒,听了一耳朵侠义故事,又读了恁多话本子,如今真个窥得绿林一角,顿时倍儿有精神,除却跟高文虎学着带兵,便是缠着杜老八讲江湖故事。
何泰之这次能跟来,是央磨了寿哥,提前请了婚假出来,先是嬉皮笑脸说是护送表哥上完任,再由河南去山东接了姨母徐氏去参加他婚礼,非常“顺路”。
又一脸正色表示先前都是纸上谈兵,没真正历练过,此次想跟着高文虎的队伍去看看真正的行军打仗什么样。
寿哥先还听得直翻眼瞪他,但原就在培养他以待大用,听到后来,便也爽快放人。
而何泰之也并非是寻个借口,他是真个抱着历练目的来的。
这一路上,他不止认认真真跟着高文虎学带兵安营等诸事,还一起商讨京卫武学的战阵应用于剿匪实战中的调整。
还能在杜老八讲的江湖故事、消息里捋顺一些绿林人物关系,与沈瑞一道分析直隶、河南各地流民、匪寇情况。
对此沈瑞也是十分欣慰。
沈瑞也是太了解寿哥了,此番寿哥派了高文虎、何泰之来,说是护送他沈瑞,为料理河南提供武力保障。但潜台词也是让沈瑞护着他们,带他们历练,使其真正成长到能独当一面。
尤其是高文虎,寿哥准备将他外放之意太过明显,而高文虎也确实要在河南呆上不短的时日。
这一路上,沈瑞便诸事都叫高文虎、何泰之来一起商讨,但凡有地方官员乡绅来访,更是带他们在身边,让他们多听多看,教他们如何与地方上打交道。
何泰之素来机灵也就罢了,对于高文虎,沈瑞也不求耿直的他能把官场这套弯弯绕弄个清楚明白,但求寻常伎俩骗他不过便足矣。
高文虎出发前也是面圣过的,深知皇上对他的期许,他又是个实诚人,这一番也学得十分认真。
只是,天性使然,他实做不来那些应酬事,相比之下,他当然更乐意同何泰之一道,谈谈兵事,切磋切磋武艺也好。
此时与何泰之并辔而行,听得他与杜老八斗嘴,高文虎也忍不住笑了,末了又叹道:“若是行军再快些,早些到河南,能多救下些灾民也好……”
高文虎这还是头一次独立领兵,护着巡抚又带着赈灾钱粮,自是无比谨慎,行军速度也就称不上快了。然他底层出身,最知道小民疾苦,这些时日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心急赈灾。
何泰之闻言忙劝道:“虎头大哥,还是稳妥为上!”
杜老八也道:“北直隶尚算安稳,但某家道上朋友许多都与河南断了音信,可见那边还是乱的。这也快到河南地界了,不差三五日,高兄弟莫要心急,还是等探路的回来了再仔细商量。”
高文虎无奈点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被护在队伍当中的几辆车驾,满怀希冀道:“幸而李大人……李世伯来了,只盼李世伯能大展神通,多造些水渠来,明年便是旱也不怕了。”
因着李鐩已罢官,他便冲着李延清的关系称一声世伯。
何杜二人皆随之颔首称是。
却是一个暗道,听闻这位以治水见长,又能养出李三哥这么厉害的儿子,必然不凡,真河南之幸。
另一个则想,阉党一干人里只全须全尾留下这一位,又能被皇上派来这边,想必是有两把刷子的……
然这会儿车里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李鐩,却并没有说来年水利灌溉等等事宜,而是更加务实的与沈瑞商量灾民过冬窝棚的草图。
李鐩乃河南汤阴县人,虽离乡日久,但一直惦念故里,朝中焦芳倒台后,河南帮自然而然以他为首,他也就越发关注家乡。
尤其前几年其兄长李鈞不愿入刘瑾门下,又怕刘瑾迁怒影响弟弟仕途,便以老病致仕归乡,李鐩对老家更添一份牵挂。
近年河南灾荒频发,李鐩也没少为家乡说话,协调各方关系早日赈灾。
只可惜河南局势急转直下时,刘瑾倒台,李鐩自顾不暇,也就不顾上河南了。
沈瑞去诏狱“问供”前,也是做足了功课的。
甫一见面,根本不提刘瑾地宫,开口就说河南越发糟糕的状况,以及皇上对自己的任命,又好一番赞了李鐩早年山西赈灾政绩,末了问他是否乐意与自己一道往河南赈灾。
李鐩甚至连眼皮都懒怠抬一下。
他宦海沉浮,还曾做过刑部郎中,见惯了种种诱供手段,只道沈瑞虚言诈他,尤其,他入狱前沈瑞就已有诨号在外——乃是扳倒刘瑾、籍没阉党诸家的“沈抄家”。
被关押这些天,李鐩哪怕是受刑也死咬着不松口,可不是什么替刘瑾守密,而是他知道,一张口,便是坐实欺君、附逆谋反,那是要诛九族的!
没有什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初刘瑾势大,他既被告诉了有这么个地宫却不肯帮着建,那刘瑾当时就得弄死他了。且以这阉宦的狠辣,李鐩家人也是难逃毒手。
左右都是死,他不过是选择晚死些罢了。
也不无侥幸之心,想着刘瑾圣眷隆重又年事已高,要是顺顺当当寿终正寝了,地宫一封,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事到如今,李鐩是不指望活着出这牢门,但闭紧嘴,没有口供实证,至少没有诛九族的理由,勉力为族人亲眷求一条活路罢。
狱中油灯昏暗,沈瑞像是没注意到李鐩难看的脸色一般,话题一转,又讲起在山东所建青翼学堂、鲁班学堂等匠人学堂诸事。
末了表示也要在河南建此类学堂,还要比匠人学堂更高一等,名唤工程学院。
拟在有秀才以上功名的士子中招擅格物者,专授土木工程、机栝等学问。
又言已得陛下首肯,一旦学院有了成果,果然有利民生,就可以请旨开设专项考试,如科举取士一般,取中者最次也可在地方为吏,更优者可推荐至工部为官。
沈瑞道,想请曾为学政的李鈞为山长,主持大局,请李鐩为“首席教授”,负责具体授课事宜。
李鐩骤然睁开眼,目光炯炯,直直盯着沈瑞。
这已是,开宗立派了!
可直接取士,不知道多少喜格物的才智之士趋之若鹜!
他的脑里嗡嗡直响,似在呐喊,那满肚子工程学问将得以传承呐……
沈瑞见火候到了,方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了寿哥对李家父子的“开恩特赦”。
面对李鐩复杂的目光,沈瑞轻叹一声,“世叔与子澈之才,大可造福苍生,功在千秋。皇上惜才,盼世叔父子为大明盛世出力,方肯既往不咎。世叔若自误,亦误了子澈,乃至,误了大明。世叔,三思啊……”
李鐩自然要“三思”,毕竟事关九族生死,不敢轻信也是正常。沈瑞也没有立时就要李鐩的答案,而是告辞离去,迅速投入筹备赴河南诸般事宜。
他之所以急着去河南,既是因着救灾如救火,河南已耽误不起,也是因着,朝中局势越来越混乱了。
沈瑞被外放的消息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沈抄家”这阵子在京城赫赫有名,为小皇帝干了恁多“脏活儿”,大家都知道他这升官当是板上钉钉的。
京中如今空位虽多,可盯着的人也多,便都想看看沈瑞能拿下个什么位置,好再谋其他,免得白费力气。
谁料沈瑞被皇上一纸诏书丢去了河南这个大泥潭。
要不是皇上又是派了一支精兵护送,又自内库中调拨钱粮赈灾,真不知道这是赏是罚了。
有人幸灾乐祸,却也有人眼红沈瑞身上那礼部侍郎和巡抚的官职,便是沈抄家有大功,也没这么快升官的!
当下也有不少折子言辞激烈表示反对——让沈瑞去河南可以,当然可以,太可以了,但,给这么大的官,不可以!
连寿哥都忍不住在朝上嘲讽道:“又要让马儿跑得快,又要让马儿不吃草,不知道上折子的诸卿可否来作这忠心的马儿?”
忠心的马儿自然不会有,马儿们还都在琢磨着更深远的事——如今的内阁局势,好方便自己挑一个好槽站队。
不管沈瑞外放是不是因着梁储的折子,现下梁储都算是和王华、杨廷和两派撕破脸了。
而皇上能不顾王、杨两位阁老,把宠臣沈瑞都丢出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皇上要大力扶植梁阁老?
毕竟,首辅李东阳、次辅王华都是年近古稀,李东阳比王华还小了一岁。两位都有过上折乞骸骨。
皇上没给大家太多思考时间,就又甩出一记炸雷,相比之下,沈瑞官职那“千层浪”立时就变成小水花,瞬间没人提了——
皇上要封张永为泰安伯,另赐金牌、银币,岁禄加至三百石,并再三赐敕褒谕,不仅任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同时兼督京营事务。
一时满朝哗然。
历来内官立功,都是荫封其兄弟子侄的,张永的弟弟也曾被荫封为指挥佥事。
阉人封爵?没这个规矩!
便是当年七下西洋的三保太监郑和、历事六帝武功赫赫的刘马太监刘永诚也没有封侯!
他张永凭什么封侯?!
先前张永刚刚掌司礼监事,王岳被急调回京,重入司礼监为秉笔,朝臣皆以为皇上此举是要用王岳制衡张永,还颇为欢喜。
连有消息说皇上让内阁兵部议赏张永兄、弟各一个爵位这等殊荣,也被大家解读成是皇上抬起王岳后对张永的安抚。
这会儿看来……
竟似皇上要抬举起几个内官来填补刘瑾的空缺,制衡外朝?!
好不容易倒了刘瑾,大家如何肯再让个阉竖骑到头上来!
一时间上书不断,声声皆是“不合祖制”,甚至有愣头青御史喊出“他日怕不又是一个刘瑾”这等诛心之语。
杨廷和府上内书房密室里,杨廷和也在就此事与女婿沈瑞相议。
“你若进宫,当劝劝皇上。”杨廷和面沉似水,“我朝官制皆太祖所定,载于《祖训》,内官监局官止于四品,未有加封爵位者。”
沈瑞低叹一声,道:“小婿接旨巡抚河南那日,张公公曾遣人来送了一匣子他的名帖,说在河南若有事,可持他名帖寻镇守太监廖镗及各地矿监、税监。”
杨廷和冷冷道:“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你若用他名帖,他还正可借机收拢人手。”
河南镇守太监廖镗原是刘瑾的人,或者说,现在外面的镇守中官以及那些肥缺矿监、税监们,基本都是走了刘瑾门路的。
如今刘瑾刚倒不久,朝堂还在清理中,这厢事毕,将很快轮到清扫外头的党羽了,尤其占了肥缺的中官位置,哪个不令人垂涎。
如廖镗这样离得近的,应已得了风声,正该是要着急自谋后路改换门庭的时候。
此时张永的名帖确实好使,廖镗不会不卖面子。
但同时,也等于帮着把廖镗送到了张永夹带里。
“虽是如此,但到底对小婿在河南行事大有裨益。”沈瑞垂首答道。
不同于边关镇守太监,各省镇守中官的主要职责是抚安军民,提防贼寇。
但实际上权限还是大得很,监督文武官吏,调遣卫所官军,协调本省文武官员及司、府、县机构的公务,招抚流失人口等等,也快赶上巡抚的权限了,而且有些事内官来做,要比外臣便宜得多,也少了许多啰嗦。
他们,也是素来不怕弹劾的。
廖镗是一把极好用的快刀,若能捏在手里,将是经营河南的极大助力。
这个人情,沈瑞还是领的。
更不论先前张永多次相帮沈家,又与王守仁交情甚笃。
而且,沈瑞于本心也是倾向于让张永得爵的。
在他前世的历史上,张永有平乱和“倒刘”两项大功,却是给兄、弟赚了爵位,为人做嫁衣难免心有不甘。
沈瑞对此非常理解,不光是自身政治地位问题,也涉及到养老问题。
张永总归是要过继个侄子承嗣的,爵位要给了他兄弟,那侄子不当伯爷之子倒来做宦官之后,哪里会真心奉养?只有爵位在张永身上,那侄儿觉得有盼头才能尽心竭力的奉养好嗣父。
后来张永一直谋求自家封爵,被内阁所阻,也生出不少事来。
嗯,那位阻张永的,便是沈瑞眼前的岳父老泰山,杨廷和杨阁老。
“其实,不提先前神英之辈重金买的泾阳伯,便是此次,以仇钺之功都封爵了,张公公功勋还在仇钺之上……”沈瑞轻轻道。
他其实既是真心佩服张永的本事,更有现实上的考量,北疆还不太平,南边宁王野心昭彰,正是该张永这样经过实战的宿将大展身手的时候。
沈瑞实在不希望张永在无意义的事上消耗太多气力,更不愿看到张永磨光那份君臣情谊,最终落得没有好结果。
他提了北疆南疆种种可能发生的战事,又向杨廷和道,“非常之功,当非常之赏。”
可这并没能说服杨廷和,杨廷和意味深长道:“你又意气用事。你合该劝劝张永,非常之恩,必遭非常之嫉。”
沈瑞一凛,这话,也未尝不是劝他。他眼下,不也是遭非常之嫉么。
他再次垂下头,叹道:“是以小婿只想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杨廷和并不想打击女婿积极性,拍拍他肩头道:“能为百姓造福,方为大善。”
顿了顿,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却转回话题道:“宋时,童贯功至封爵,后竟如何?”
沈瑞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陛下不是徽宗。”
“但,他日张永未必不能成刘瑾。他日,便是他不想成刘瑾,内外形势,怕也将他逼成了刘瑾。”杨廷和松了手,负手而立,“且变乱成法,他日若马永成立功,又当如何封赏?谷大用呢?”
沈瑞实不能答。
明武宗不是宋徽宗,嗯,没错,历史上,明武宗是比宋徽宗还任人唯亲的存在。
他所知的历史上,张永的哥哥弟弟封了爵之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等人一窝蜂表功讨赏,俱都有兄弟亲人封了爵。
但张永……
出了杨府,沈瑞最终也没如杨廷和所愿去“劝”张永。
他自己都顶着这“非常之嫉”接受了皇上赏的巡抚这“非常之恩”,又凭什么去劝张永不要受此天恩。
连日来,除却杨廷和,也有不少人来“游说”沈瑞,劝说皇帝放弃赐爵张永。
有人干脆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借由担心河南局势说起,明里暗里道是同为功臣,阉宦迷惑圣上竟得以封爵,沈传胪却要去河南收拾烂摊子,如此不公云云。
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还捎带上李延清——
李延清降级继续任用的旨意已经静悄悄下来,除了李家内宅又闹腾了一次、分了家外,外界其实没甚声响,一则李延清这几年在军械制造上成绩斐然,再则,那毕竟是杨阁老的女婿嘛。
然再看沈瑞这同为阁老女婿的要去哪里……
沈瑞实在不胜其烦,恨不得立时就启程赶紧去河南才好。
好在寿哥并没有招他进宫说张永封爵事。
寿哥,是铁了心要给张永这个爵位的。
在面对朝堂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臣齐齐提起《祖训》时,寿哥直接跳将起来,铿锵有力回道:
“祖制?祖制便是论、功、行、赏!”
“何人立功,何人就该赏!”
“张永骁勇善战,辑宁中外,两建奇功,大丈夫也!当得此爵!”
这番话传到内宫,据说张永不顾内相的体面,跪在御前泣不成声,誓死效忠,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内宫大铛们更是精神振奋,这是一条从未敢想过的金光大道,谁人不心热?遂颂圣声浪直冲云霄。
这话传到了民间,百姓都说当今恩怨分明,刘瑾负了皇上,就成了饺子馅,张永对皇上忠心耿耿,就能封爵重赏。
这话更是使军中士气大振,阉人立功都能封爵,何况他们?
一时间寿哥声望大涨。
只有朝臣万分不满,依旧不停上折子。
但很快,寿哥就让他们没闲暇关注旁人有爵没爵了,先保住自己要紧。
先是一向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庆阳伯夏儒忽然上折表示,今河南受灾,朝廷受累,该是夏家回报陛下天恩之时,夏家欲将今岁御赐庄田的收成尽数献与朝廷,用以赈济河南。
说起来,近年来大明官民捐献真不算新鲜,莫说自古就有地方富户捐助乡里修桥铺路事,就说正德朝,那年丈量田亩时,京中公主戚畹还献了一回田,而后治理宗室时,诸藩也不少为地方捐饷捐粮者。
更不用提,沈瑞在山东搞的积善堂是大大有名,各地效仿也不在少数。
所以夏家献粮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何况,有消息灵通人士表示,宁王幼子已在上京路上了,没准今年正旦就是这位小公子来太庙司香。
无子,始终是皇后娘娘的软肋。
不少人觉得这是夏家在替皇后博圣心买美名。
尽管宫中沈妃吴妃两家很快跟着捐了粮,却没有臣子将这些与自家联系起来,街面上也依旧不断有吹捧宁王府小公子的流言。
谁知,随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二位竟也上书表示要捐粮,不是银钱,而是现下最紧缺的粮食!且比夏家献的还多了三成!
这倒是稀奇了,这两位皇亲舅舅可素来只有搂钱的份儿,少有修善积德之举。
登时就没有人提宁王府的小公子了。
又有传闻说,张家之所以这样大手笔,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张延龄亲自去吊唁,张鹤龄虽人没去,礼却也没少送。
这一下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刘瑾坟头草都长起来了,阉党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开始扫那些和刘家有来往的人家了?
当初刘瑾权势熏天,有哪个是没给刘家送过礼的?
连皇帝的舅舅们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别等着皇上来问,有钱贿赂内官,没钱为朝廷分忧呐。
于是自寿康大长公主始,外戚勋贵纷纷慷慨解囊,不少文臣武将已经经过一轮清洗了,正是惊魂未定时,便也跟着捐献,没那么多就少捐点,重点是不能落下。
于是,不止朝堂上闭了嘴,这次赈灾的粮饷也是没用户部操心就已筹备足够。
沈瑞带军在路上,还不断有哪家贵人的庄上送来捐献赈灾的米粮,拿到沈瑞所出“收条”后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瑞也不由在心底为寿哥这波操作默默点了个赞,要说“赚钱”,没人能出小皇帝其右。
大军入真定府地界时,李鐩方才赶上来。
他到底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又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虽有沈瑞和李延清联手改良过的马车相对平稳许多,但长途跋涉身体到底吃不消。
此次是罢官归乡,应是阖家都回去的,但现下河南不太平,且带着一家老小赶路也不方便,李鐩便将家眷留在京中,庶次子李延彬随其同行。
李二郎并没有李延清那般天赋,但生在李家,耳目渲染,也比寻常人通些机栝,又因擅丹青,这一路上李鐩有什么想法,都是口述出来,李二郎琢磨着画出图纸来。画得多了,倒也有模有样。
如眼下这取暖的窝棚图,设计本身就是简单易搭,画得也是明明白白,李鐩拿出来与沈瑞商讨时,沈瑞也是称赞连连。
当然,作为一个看惯了各种产品说明书的人,沈瑞依着前世经验,与李二郎沟通一番,让他画得更简洁,步骤更全,便是外行人看上两遍也能造出来。
之后又请其多画几份出来,派人先送往直隶以及山东靠近河南的各府县,以备安置逃难过去的流民。
因当年有山西流民入京冲撞圣驾的事,这些年来直隶各府对于流民可比从前仔细多了。
而且如今受山东崛起影响,直隶地区尤其是山东致京师一线沿途府县,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也有余力安置部分流民。
且这几年山东的许多产品“品牌”叫得响亮,民间也广为流传,河南灾民都是奔着活命才肯背井离乡,自多选择据说很富裕的山东而非北直隶,也为直隶减轻了不少压力。
是以大军这一路上途径各府县,所见灾民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如今沈瑞与李鐩商讨的,便不仅仅是河南赈灾,而更多的是灾后重建,像山东一般的经营。
李鐩能带给沈瑞的,也不单单是几张工程图纸。
因有刘健、焦芳这两个河南籍阁老,两人又都不喜南人,尤其焦芳,排斥南人的同时还大力提拔同乡,导致朝中河南籍的官员很是不少。
有子弟在朝为官,其家族在地方上自然腰杆子就硬,这许多河南籍京官,背后的家族势力错综复杂,地方官员也是轻动的。
而河南除了京官多,还有一样多的,藩王。
地处中原的河南因位置特殊,是大明封藩建府的重镇,迄今为止封过九位藩王,除了成化六年就藩成化八年就无子除封的秀王外,余者都在河南开枝散叶广立藩府了。
包括刚刚被寿哥收拾了的郑藩,虽被抹了亲王爵,但还有四位郡王是早就立府了的,这也成了一例极为特殊的情况。
不止郑藩是个不安定分子,河南其他宗藩如赵藩、周藩、伊藩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儿。
这也是强势如刘瑾,提出清丈河南后,一样阻力重重,一直没能彻底落实下去的原因。
亦是寿哥给沈瑞挂了个礼部侍郎衔,希望他能收拾收拾河南宗藩的原因。
河南这摊水可以说是又深又浑。
但深谙河南关系网底细的李鐩就是一个极好的领路人。
此番因感念沈瑞援手相救,李鐩也不藏私,对于沈瑞与幕僚谢先生的提问是知无不言,竭尽全力帮着沈瑞参谋对河南的布局。
这一日,大军抵达顺德府与广平府交界的沙河驿驻扎,再两日路程,过了邯郸驿,便将进入河南彰德府地界了。
一进彰德,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赵藩。
赵藩是河南宗室中人丁第二多的,一位亲王,八位郡王,百余位镇、辅、奉国将军,二百多郡主县主,林林总总的有爵者足有五百人。
同山西宗藩一样,赵府人口也占掉了彰德府大量的土地和资源,也同样,为祸地方。
自从宣庙灭了汉王,削夺诸王府护卫,赵王府还算老实了一阵子,但自成化元年朱见灂袭封赵王后,赵王府就开启了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时代。
这第四代赵王朱见灂更是暴虐异常,最喜以杀人取乐,每每酗酒狂悖,便以刀剑击人面、重锤碎人首,手段极其残忍。
地方上奏时,有实证的说是前后杀害十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法举证的也不知多少人。
同期,赵王府南乐郡王、临漳郡王、汤阴郡王皆被查出有杖杀庶民、强买妇人、夺人畜产等等不法事。
当时宪庙震怒,但处罚也仅仅是:杀人者赵王、南乐郡王革去冠带,减禄米三之二,令戴民巾读书习礼;汤阴郡王减禄米半,临漳郡王减禄米三之一,下敕切责。
至弘治十五年,朱见灂身亡,第五代赵王朱祐棌于弘治十六年袭封。
“见灂喜幼子祐朾而恶祐棌,还曾诬告奏称祐棌暗通长史董亮等谋害王爵,及自受封以来,不拜谒祖庙。后经河南镇守、巡抚、巡按及三司等官会勘才知真相。”谢先生原在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就对宗藩诸事知之甚详,此时娓娓道来。“若非祖宗规矩无嫡封长,祐棌也难能袭爵。”
李鐩捻须点头道:“祐棌倒是与乃父不同,生性谨慎,是个难得的老实本分人。”
沈瑞心道,遇上这么个想弄死儿子的爹,能不谨慎么。
“然也因着他的老实,难以约束住赵藩其他郡王、辅国将军。赵藩诸人仍屡屡犯法。”李鐩因叹道。
谢先生又道是正德元年十月,汤阴王府镇国将军朱见潲就曾殴打人致死。
只不过寿哥却不是那好性儿的,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其革爵闲住,敕赵王约束。
这一改从前皇家优容态度,倒是震慑了一干人,加之之后寿哥也没少敲打诸藩,赵府倒是没什么幺蛾子再呈到御前。
但没到御前却不代表没有事儿,只不过是没撞到地方官吏手里,又或者地方官吏没上报罢了,他们横行乡里是不可能改的。
因听得李鐩讲这彰德知府余潘,道是:“是江西人,原一直在广东南雄府为官,正德二年时升的彰德知府,这几年考绩平平。因是南人,没入焦阁老的眼,不是刘党。但其人倒油滑得紧,三节两寿的孝敬,焦阁老也没动他。”
沈瑞不由揉了揉太阳穴,赵府没事儿上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余知府的油滑之处,而……江西人,更让他不自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屋里正商量着,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没等待护卫开口,杜老八的大嗓门已传了进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得了允许,杜老八大踏步进得屋来,见在座没有外人,也不避讳,急声道:“二爷,某一个道上的朋友下山做买卖,一不留神绑了个微服跑路的官儿,倒是从他口中问出来,武安县有流寇造反,固镇的巡检司被废了,西乡十二里也都被祸害了,如今卷着万八千灾民已奔着武安县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