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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武学的事情,并不是那么迫切,既然家中几人看了那小武馆之后都不认同,暂时也就可以搁置,大不了日后找耿护院他们切磋过招也就是了。
他在江宁之时其实有一段时间考虑过找家中耿护院等人切磋。在他来说,早几次与人动手,靠的是冷静、算计与那股能豁得出去的狠劲,缺的则是长期过招后养成的条件反射,这个不是取巧可以练成的。
他原也知道外出拜师什么的并不现实,譬如什么百刀盟的程盟主,或者通过康贤自然也能找到真有几下子的江湖人,甚至跟在康贤身边的陆阿贵,恐怕都不简单。这些人,大家有关系,拜师都没问题,但那样的事情,概念不一样,对他而言只是游戏心理,就不好非常正式地去麻烦这些人。原本文武地位就有差距,若他去拜师的同时表明“我其实不很在乎这个”,这样的行径,其实就过于轻佻,除非真是好友兄弟间的感情,否则不好这样做。
直接找家里人固然简单一些,他教了耿护院的儿子念书,耿护院尊敬他,不太好真动手,这个倒不是大问题,说上一阵,也就搞定。但关键在于,江宁苏家的众人,观念上基本都与苏檀儿以及三个丫鬟一样,哪怕是对他有敌意的,都压根儿的在心里觉得,他不该真去碰什么武功。
那次他说服了耿护院,基本也摆平了苏檀儿等人的看法,兴之所至地在家中练了几天。第一天,耿护院便收不住手,在他脸上揍了一拳,然后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宁毅动手。好不容易再将他说服,第二天倒是打得激烈,宁毅身上中了几拳,眼睛上也中了一拳,让他晚上顶了一圈黑轮与家里人吃饭。
对他来说,切磋会受伤,原本就是有心理准备的。本质上他的身手并不高,练了内力后的极端发力方式,也不好跟耿护院用。而耿护院虽然算不得什么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但在苏家这么多年,真刀实枪的阵仗也见过不少,据说有些时候苏家押运货物,耿护院随行指挥,还正面干倒过几拨山贼,手底下是很有两下子的。
宁毅跟他公平切磋,能有这样的结果,说明他逼得耿护院有时候收不住手,已经很不错了。他计划着只要这样打上半年,配合着内功的效果,自己多少也算得半个武林高手,背后倒是把耿护院给害得很苦,到了家里让儿子说:“爹爹你怎么能把先生打成那样。”
到第三天,耿护院几乎不太好还手,宁毅便又给他做了一番思想工作,再打,结果鼻梁上又中了一拳,鲜血直流,打个补丁。他的伤不重,结果在家中让老太公看见,很是发了一番脾气,把其他人叫去大骂:“你们当我已经死了么!”后来查到耿护院身上,又把耿护院叫去骂了一顿。
当时宁毅得知情况过去开脱一番,他本身口才好,做起事情来也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势,但只在这件事上,家里人都觉得他做这等事情真是古怪。他们知道宁毅平素喜欢讲些江湖传奇故事,但年轻人性子激烈,慕豪侠之风锻炼一番也就罢了,哪有似宁毅这种已然成名的书生整日里打得鼻青脸肿的。老太公也只是哭笑不得:“真是……胡闹……”
然后又说耿护院:“宁姑爷喜欢胡闹,你是家中老人了,怎么也能这样不懂事……”
在那之后宁毅倒也知道在江宁家中是不好做这些事了,不过这次来了江宁,只有苏檀儿等人在旁边,待到事情定下来,自然可以逼得耿护院再跟自己动手,若文定文方这两人有话说,自己自然可以骂他们一顿,然后叫着过来一起锻炼。
这件事决定下来,第二天上午,他按照预定计划,跑去寻找秦老知会过的那位钱老。在秦老的说话中,这人名叫钱敬如,字希文,乃是他的故交好友,极爱书,因此也托了宁毅将几本藏书转交,其余的倒是不曾多说。
不过到了杭州之后,宁毅找人打听一番,倒也大概知道钱家在杭州应该算是颇有名气的望族,至少那钱希文出门讲学的事情从一般人口中便能打听出来,就说明了这一点。宁毅倒也知道秦嗣源托他送信这一举动并不单纯,多少算是给他介绍一个厉害人物认识,只是与秦老、康贤的来往纯属偶然,宁毅不会认为自己总是能与老头子说得上话,这次过去,倒也没有抱这方面的想法,单纯送过书信便了。
这天早上领着小婵出门,又跟人询问了几句钱家的事情,倒是知道了那钱家不仅是杭州望族,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地主,据说家财万贯。这人姓钱,小婵脑海里立刻迸出一幕金光闪闪的爆发气象来,在路上开玩笑地与宁毅说了。
只是一路抵达钱府,才发现这钱家与金光闪闪却是有些距离,虽然看那些围起的房屋院落也是大家气象,但位于杭州东侧的这片院落群看来已颇有年月,沉淀下来的并非是形诸于外的暴发气象,而是严谨持家的规范与简朴。
宁毅在门口报了姓名,递上信函与书本,那年迈的门房接进去,让主仆两人在门房稍待,不片刻便有一名老管家出来迎接,并非是去往客厅,而是领着他们去“老爷的书房”。一路上婵儿好奇地四处看,周围的围墙、建筑、道路并不显得大,比之江宁苏府似乎都有不如,但都是恰到好处的感觉,有的地方可以看见规整的修补痕迹,却也并不寒酸,许多地方的装饰摆设都显出一股书卷的气息来,大概是一代代的人住的久了,许多小的地方都能显出灵动的气息来。
“望族气象,倒也是这个样子了。”见小婵四处看,宁毅便也轻声说了一句,前方引路那老管家显然是听见了,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来。小婵踮了踮脚小声道:“我跟小姐去过濮阳家,也去过王府了,那些地方很漂亮,但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前方那老管家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倒更是舒服了,回头说道:“老爷昨日方从乡下讲学回来,心情颇好,似宁公子这般第一次过府便请公子到书房叙话的情况并不多见,宁公子待会在老爷面前,尽可随意些。”
他大抵认为宁毅是别处过来携书信投拜的晚辈,此时对两人印象不错,因此开口提点,免得宁毅见了自家老爷后战战兢兢,失了好感。宁毅点头笑笑,道了声谢。
从门口到钱希文的书房道路并不算远,但说过这几句话,经过前方一处回廊转角时,倒是有声音忽然传了过来:“钱惟亮!你还敢跑……”听起来似乎是年轻人追打时的笑骂,随后便有一道身影陡然冲过来,差点与宁毅撞在一起,这是一名穿书生袍的男子,与宁毅年纪相仿,大概也不过二十出头,他正被人追,回头看了一眼,快步跑了。
随后又是一人冲出来,也是年纪相仿的男子,愕然一下,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追,只是他跑步过程中回头看了好几眼,也不知在看宁毅还是看小婵,差点摔了一跤方才看着路追了过去。
“这是二房的两位公子,让宁公子见笑了,来,这边请。”
老人过了转角,宁毅举步正要走,却见旁边的草地中掉了一样红色的东西,他捡起来看了看,是一样红色的珊瑚笔格,大概是方才那两个年轻人掉的,还好掉在草地上没有摔坏。这时两人已经跑远,宁毅拿着它随老人过去,快要到时,将笔格拿了出来,说了捡到的过程,让老管家转交给那两人。老管家看着那笔格,倒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并不伸手接。
“竟是惟亮与惟清两位公子,呵……这笔格并不是二房两位公子的,乃是老爷最心喜之物,前几日不见了,想不到竟被宁公子捡到。不如待会宁公子亲手交还给老爷吧。”
宁毅皱了皱眉:“这不妥吧?”若是旁人,自会觉得这是与那钱希文拉关系,加印象分的好机会。但在宁毅这里,如果事情与什么钱家内贼之类的事情有关,那么自己一个外人,是绝不该跟这种事情搭上的。
“无妨无妨。”
老管家倒是笑得诚恳,不片刻到了钱希文居住的院外,小婵被安排到外面仆人等候的房间里,宁毅皱了皱眉,将笔格收入袖中。由老管家引进去,名叫钱希文的老者已经等在房间里了,这人须发半百,梳理得整齐,一身灰袍整洁朴素,虽然没有补丁,但也能够看出洗涤过许多次了,他大概已经看完了秦嗣源的书信,正在翻着宁毅带来的几本书,待宁毅进来,和蔼地招呼他坐下。
“当初京城一别,我与秦公也有八年未见了,立恒你从江宁过来,秦公身体,可还好吧?”
大概通了姓名,这钱希文问起宁毅有关秦嗣源的事情。他大概将宁毅当成与秦嗣源有关系的晚辈,问起不少秦嗣源家中之事,例如秦绍和秦绍谦两兄弟,也是提及的重点,偶尔感慨几句。宁毅将知道的事情一一回答,不一会儿,钱希文转了转话锋。
“今年夏初,北地兵锋再启,金辽开了战,对于此事,立恒离开江宁时,可曾听秦公说起过什么吗?”
“秦公上京了,此时或许已到京城。”
“哦。”
钱希文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同时也审视般的看了宁毅一眼。他方才的话问得极有技巧,原本大概以为宁毅是秦嗣源晚辈,对于他真正感兴趣的这些事,知道的不会太多,但宁毅自然能听出他话中所指,回答得干脆。这时候秦嗣源复起的消息还未公布,宁毅的回答代表他至少已经清楚八年前的内幕。钱希文想了想秦嗣源的事情,然后再问起宁毅本身的情况。
家境如何,有没有成亲,学问怎样。长辈问晚辈,无非是这些,这老人博览群书,宁毅在江宁写的几首词传了过来,他其实也已经读过,记得宁立恒这个名字。想来方才在心中便已存了疑问,却是到得此时,说完了秦嗣源,才提出询问,待确认过后,倒也不说那词作如何,只是问及宁毅平素爱看什么书,如何做学问之类的。宁毅便回答喜欢看些传奇故事、市井传说,至于做学问,也只以与秦老康老开玩笑时听过的论调回答一番,却是中庸平平,不表现自己,也不至于得罪人而已。
他这时倒也大概猜到了秦老信中有关他的内容,那老人家知道自己性格,也绝不会在信函之中大肆渲染某某年轻人如何如何,想来是与这位钱老叙了旧,结尾处提上一两句,或是“有小友来杭,代为照拂一二”这样。秦老一直希望自己为文,这位钱老自然也将自己看成了前来投奔、学习的后辈,方才有这样的态度。
一般人若听了自己那些诗词名头,少不得虚词夸奖几句。他不以虚词敷衍,这其实是已经接下了照拂责任的态度,既然当成了自家弟子,首先当然要严格要求,不能乱夸了。他修养也好,对于宁毅喜欢志怪小说之类闲书的态度倒也并未表示出什么不爽的态度,随后宁毅回答得平平无奇,他也只是皱眉细思,随后从一旁书架拿了几本书下来。
“似立恒这等年纪,朝气活泼,爱看些志怪小文,倒无不妥。看立恒文字,也不是小节拘泥之人。不过,看书择书,也有些诀窍道理,老夫觉得,有些书,看一本是一本,若能从小节中见大道,得些领悟,看一本便似看了两本三本,呵呵,倒是往往因其取巧得几分窃喜。立恒既有兴趣,不妨将这几本传奇故事拿回去看看,老夫也是看过的,故事精奇,文字也好。若觉得有趣,这边还有两本书,我已做了注解,不妨与之佐读。”
宁毅接过那书看看,只见一边是几本时下盛行的鬼怪小说,其中一本他以前甚至买着看了,另外两本可以拿着“佐读”的一本是《左传》,一本是《春秋》,《春秋》后有“补遗”“考”三字,这都是烂大街的书,想来重点该是在注解上。
接过这几本书,宁毅道了谢。心中倒是几分苦笑,这位老人家还是不错的,方才一番谈话,他对对方倒也有几分好感,其实以秦老的识人眼光,既然将他介绍过来,他也知道对方不会是什么不靠谱的人。
他若真是专注学问,渴望在这方面有所精进或者是热衷科场功名的学子,这时候或许就该纳头拜师。偏偏他不是,这些事情又不好真说出来,往后倒是要辜负对方一番好意。想来秦嗣源或许也已经猜到他此时心态,写信之时多半便有些不怀好意,心中笑骂几句。
老人家不错,但如果往后没有什么需要寻求帮忙的事情,大家的来往估计也就是这一次了。心中做好了定位,又与对方聊了几句,宁毅起身告辞,钱希文点点头:“你便去吧。”转身要走时,宁毅倒是记起一件事,转身将那珊瑚笔格拿出来,交还给对方。
以宁毅心境,如果他真是有求于人,为了避免触及钱氏“家丑”,这笔架是绝不会当面交的,但既然没这份心思,也就无所谓了。只是在他交还时,才发现事情可能跟自己想的不同,那钱希文皱着眉头,笑容中有些啼笑皆非,目光望向宁毅:“进来时捡到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不信,只是倒也没有什么恶意。
“嗯,方才进来时,草地上捡到的。”
“呵……真是巧了……”钱希文想想,随后摇头笑了出来,“也罢也罢,正是缘分,钱愈,你来!”
他喊了一声,那钱愈显然就是方才那老管家,这时候应声进来,钱希文笑道:“立恒捡到了我这珊瑚笔格,你照那悬文上写的,去拿十千钱来。”
十千钱便是十贯,对宁毅来说虽然不多,对一般人家来说,却也不少,他此时有几分错愕。那钱愈出了门,钱希文拿着那笔格擦了擦,笑道:“我在家中,最喜欢这笔格,它常常丢,我便出了悬赏,能找回来的,赏十千钱,立恒既然找到,赏格自然变得兑现才是。”
“常丢?”
“呵,不知道怎么的,便不见了。”
“还常能找回来?”
“嗯,这不找回来了么?”
“……”
宁毅一时间有些无言,不一会儿,钱愈领了家丁拿了钱过来,十贯钱,并非银票,拿绳子串了,再用个大盒子装着捧过来。宁毅看着脸色抽搐。这时候一个铜钱大概三克多,一千钱将近四公斤,十千钱就是近四十公斤的重量,那家丁身材壮硕,两只手捧着,放在地上砰的一下。那钱管家则目光呆滞,大概准备置身事外,钱希文眨着眼睛有些尴尬,他摸摸下巴,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说换成银票,就这样把十贯钱给了宁毅。
宁毅见众人这态度,虽然不知道钱家到底在干嘛,倒也觉得有趣,他也不用那家丁帮忙,伸手将箱子捧了起来,笑着告辞出门。
小婵在门外看见他们过来,连忙过去帮忙,想要捧过宁毅怀中的箱子。宁毅笑道:“别忙别忙,很重。”小婵自是想着丫鬟的责任,道:“小婵做惯事情的,力气也很大的。”宁毅作势将那箱子放了一放,小婵差点整个人被箱子拖倒在地上,还好宁毅立刻将箱子接住,笑得不行。
待听说箱子里是十贯钱时,小婵脸都圆了,想必是觉得钱家有些欺负人。
那钱管家也有几分尴尬,待快到门厅时,方才低声说起这事情的缘由。原来钱家虽然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望族世家,钱希文持家却极严,务求简朴,家中子弟平素月钱甚少,而且不到时候,这钱也绝不会提前发放。有一次家中一名子弟遇上些事情,急需要钱,便将钱希文最喜欢的珊瑚笔格拿了去,钱希文了解之后,在家中出了榜文,谁能帮忙找回来,便赏钱十千,后来那名子弟还来笔格,他也果然兑现承诺,赏钱十千。
这件事过后,那笔格一年之中便常常要丢上七八回了,每次钱希文也仍旧张出榜文,过得一两日,便有人拿来交还,说是好不容易找到。钱希文也总是给了钱,只是……
“老爷说,十千钱,若换成银票,只是小小的一张,大家既然想要赏钱,以铜钱作赏,总显得多些,于是家中少爷们每次也都得辛苦地搬回去……”
那老管家说起这事,笑得有趣,宁毅与小婵也才明白过来,次次丢,次次能找回来,次次还丢,这钱希文哪里会不明究竟。他不过装糊涂,给人一个法外施恩的机会,每次是谁拿回来,自然便是谁拿走的,这些人每次会暴露身份,自然也不敢乱来,总得在真正要花钱的时候,才敢去拿那笔格,十贯铜钱,大抵也是对这些孩子的一番调侃罢了。
想来也是如此,宁毅拿出笔格时,对方表情才会那般古怪,这笔格只有被家里孩子拿走了,哪里真的会掉了让人捡到……
带着那箱子个钱希文送的几本书,主仆俩驾了马车一路回去。待回到家中,苏檀儿见了十贯钱,也是微感惊奇,宁毅说了今天在钱家见到的事情,苏檀儿也是一番感叹。
“那位钱老,人真不错,治家也很厉害啊。”
“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往后大概也不会有太多机会打交道了……”
“嗯。”苏檀儿点点头,又扭头看了看这洒脱的夫君,目光有些复杂。
又过了两日,宁毅按照与妻子的计划,开始以苏府赘婿的身份,陪着她一同拜访起杭州一带与布商有关的诸多商户来。他谨守着陪衬与护花使者的本分,并不多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一到招呼打完,便完全收敛自己的存在感,由得自己那妻子含蓄而柔和地表现出自己的手腕。
杭州一地,苏家没什么根基,要在这边发展,几乎也能算作是从零开始,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够更加清楚地看见自己妻子的本领与能力,就他的恶趣味来说,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交锋,也是他最觉得赏心悦目的事情之一。
他对这些事情,已经倦了,但偶尔毫无责任地看看,总还是有趣的。
一个标准的、简单的、本分的入赘夫婿,这边是他在接下来的这个夏日里,带给整个杭州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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