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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倒还风平浪静。进入八百里长庭湖,再行数日便只能转陆路了。
长庭湖水域四通八达,湖面开阔,只在一处叫虎啸峡的地方,因两山相对,山体之间又有落差,导致那一段湖面狭窄,水流湍急,暗礁极多,常有船只在那出事,亦有水上盗匪趁机出没,因此两艘船行驶至虎啸峡附近时,都十分缓慢小心。
为防水盗,两艘船上的护卫都站在甲板上。
铁慈也在甲板上看风景,看见后方船上谈秀月站在角落,十分老实的模样。
顾小小也和她回报过,说这些日子谈秀月几乎不出舱门,挺本分的。她那个小厮也老老实实呆在底舱里,倒是顾小小看着不忍,倒是允许他傍晚可以上来透个气。
此时近黄昏,晚霞铺锦,落日熔金,湖水半染嫣红半碧蓝,船只白帆如鸥鹭轻轻滑过。
前方就是虎啸峡,可以看见两边窄窄如刀劈的青山,船行愈慢。
两岸都有人行,这附近本就居住山民,也是一条来往附近县城的必经之道。
铁慈看见岸边林子间绰约有人影,似乎是个骑驴的小媳妇,旁边跟着的年轻人应该是她的夫君,背着书筪,一身长衫,像个读书人。
夕阳满山,那年轻人时不时扶一把总是坐不稳的媳妇,小媳妇则常给他擦一擦赶路的汗。
很温馨的场景。
慕容翊忽然凑在她身边,道:“哎,好羡慕。”
铁慈诧异地想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咱们俩看别人是风景,但别人在岸边看咱们何尝不是风景呢?
却听那家伙喃喃道:“我那位何时肚子里也给我揣上一个呢?”
铁慈这才注意到那小媳妇腹部膨隆,竟然是个孕妇。
就知道慕容翊嘴里说不出人话。
两人调笑一句,目光便转开了,此时正是过险滩的时候,大家注意力都在江面。
铁慈眼角扫到那小媳妇似乎下了驴,被她的夫君小心翼翼搀到水边,似乎想喝水或者洗手。
左右两座青山如屏风,屏风后忽然转出两艘船来。
黑色的船在暮色雾霭中幽灵一般出现,尖尖船头刚一出现就撞向铁慈的船身。
但铁慈的船比对方更快。
慕容翊撮唇一啸,铁慈的船猛然加速,竟然抢先向来船撞去!
与此同时这艘船的船身上轧轧连响,探出一道道铁网,铁网向外凸出,聚拢的中心尖锐,夕阳之下银光闪闪,寒气森森,整艘船仿佛瞬间大了一倍,成为了江面上一只铁甲怪物。
铁甲怪物以一种近乎灵活的速度猛然在江中打横,正撞向对方两艘船的船头。
无数铁网的尖端瞬间扎破对方船身,而船身摆起的巨大力量和增加的重量将那两只不大的船生生撞得歪斜。
三艘船在江中相撞,咔嚓一声响,两艘水盗船同时断裂。
无数人纷纷跳水。
本身这里水域也浅,船只撞击搅动江水,顿时水流摆动,波涌浪急。
船上的公子哥儿们,原本看见水盗船心惊,结果还没反应过来,这边船就被撞散了。
他们站立不住,滚跌成一堆,一抬头看见太女和她的人手扶栏杆,船都歪得快翻了,她还稳稳站着,连脸色都没变。
公子哥儿们在甲板上滑来滑去,拼命抓住手中的东西,一边吐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想,求下辈子不要再遇见皇太女……
一声惊叫,众人望去,就看见岸边那洗手的小媳妇,被那上涌的江水带得站立不稳,落入江水之中。
那年轻书生在岸边惊叫,立即伸手去捞,但此地流急,转眼那小媳妇就被冲出好远。
这地段江水滚滚,还有高度差,年年都有善泳者溺于此,寻常人根本不敢下水。
那年轻书生却想也没想,立即跳入水中。
此刻江面上全是落水的人,一时他也看不清媳妇被冲到了哪里,在江水中扑腾寻找,迎着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水盗而游,大声哀唤,声音凄切。
而因为那水流的关系,那孕妇已经被冲到了大船附近,她在水中面色惨白,神情麻木,脑袋一浮一沉。
熟悉水性的都知道,这是溺水的真正情状,大声呼救什么的,那多半还没溺着。
众人都看着铁慈。
后船上谈秀月已经大声叫起来了:“快救人啊!快救人啊!孕妇你们都见死不救么!”
顾小小皱皱眉,看着铁慈,户部堂官们表情已经有些不对了。
铁慈点点头。
便有人跳下去,将那孕妇救了上来。
赤雪上前给孕妇控水把脉。
水盗还在水中拼命地游,那书生看不清这边动静,还在一边拼命寻找,一边躲避着水盗。
铁慈船上的护卫和箭手还在看着铁慈。
撞船之后水盗落水,下一步就是射箭剿杀,只需要留几个活口就好。
但现在那书生在水中,就不能万箭齐发。
毕竟杀水盗是一回事,误伤无辜就不好了。
护卫们在等着太女下令,将那书生也一并救上来,眼看他在激流中极力挣扎,同样脸色惨白,也快要力竭了。
在这激流之中,无论是力竭,还是遇上水盗,还是逢上箭雨,下场都一样很惨。
此时书生完全可以往回游,那还能保住自己的命,可这人竟然一点点往江水中央去了。
这般不离不弃,深情意重,令人动容,在场的护卫们都有些唏嘘,有人已经做好了下水的准备,就等殿下发话了。
令他们意外的是,在他们心目中十分贤德的皇太女,面对这样紧迫的情形,一脸的无动于衷。
慕容翊甚至抬手,准备下令射箭。
众人有些不解和不安,但还是慢慢地抬起手中弓箭。
底下一个水盗发现上面要射箭,正好一抬头看见拼命找人的书生,一把将他拖过来,扼住了他的脖子。
书生惨白着脸软软地挂在他臂膀上,寻人、焦灼、长期的游泳和冰冷的江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
船上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那孕妇醒了,看见了自家的夫君。
她扒着船舷大声哭叫喊叫,奈何此处江水轰鸣,风急猿啸,声音嘈杂,盖过了她的呼唤。
而书生此刻也昏过去了,显然是听不见的。
孕妇心急如焚,又转回头给船上人磕头,声声哀哭:“求你们救救他!求求你们!”
两人一个先前在水中呼唤,一个此刻在船上哭求,哀切的声音压在滚滚江水和浩浩层云之下,远处血色的夕阳自天尽头沉没。
众人脸上不忍之色更浓,频频看铁慈。
而谈秀月今日似乎豁出去了,分外大胆,叫声隔船都能听见,“救人啊!快救人啊!你们都干看着做甚!难道要眼睁睁看人家死了,年少夫妻生离死别,孩子生下来就没爹吗!”
户部那些官员也忍不住道:“太女在等什么呢?这见死不救,于她盛名有损啊!”
铁慈凝视着那书生,那脸色眼看就现出了死色。
慕容翊嗤笑一声,理也不理,“射!”
顶层上一片箭雨应声而下。
并非太女九卫出手,是他的人。
这两人看着可怜,情状也真,但他担负着护着铁慈此行的重任,前路艰危,步步惊心,他要将所有的不利可能都及时扼杀。
宁可杀错,也不放过。
有些事铁慈不适合做,他来。
不然,要夫君做什么呢?
慕容翊非常有夫君自觉地下了令。
却忽然咻咻连声,另一片箭雨逆冲而上,迎上顶层的那一片箭雨。利箭箭头在空中狠狠撞击,闪星花无数,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之声刮入耳中,无数的箭矢被半路拦截,双双坠入江中。
慕容翊的长而秀的眉微微扬起,注视着船侧一人,眼神阴恻恻地带笑。
对方在这种天气就穿着小褂,露出精壮的臂膀,鼓鼓的大臂上刺青狰狞,也对他龇牙一笑,用不甚流利的官话道:“你的,无情无义的,大漠汉子,瞧不上!”
慕容翊转头对铁慈道:“我忍丹野很久了,真的,我忍他很久了。这王八羔子自己在沙漠当王,还要弄一群刺猬来给我添堵,我要……”
“你要和他结为异姓兄弟。”铁慈拍拍他的肩,“想做正宫吗?大度有容是成为太子妃的首要要求哦。”
慕容翊面无表情地道:“也可以是你成为我的王妃,我对我的王妃就不要求大度,我希望她天天为我吃醋。”
“那孤建议你去娶那谁。”
这是铁慈第一次对慕容翊用了“孤”这个称呼,其间意味不言自明。
两人顿时都沉默下来。
这是太敏感的话题,不能谈。
但铁慈心还是沉了一沉。
慕容翊果然不会放弃辽东王位。
他得罪的人太多,也确实不能放弃尊位。
铁慈并没有问他有无臣服归顺之心。
没有的话,打到他有就行了。
忽然“噗通”一声,后船一人下了水,还没落下去,一声怒喝传来:“哪个王八羔子推我!”
铁慈一看,居然是血骑和蝎子营的队长万纪,在后船上指挥保护的。
这位原本水性不行,最近经常下水练习,已经熟练了许多,既然下了水,他干脆往那书生的方向游去。
他下了水,慕容翊再想射箭也不能了,他目光微带寒意地扫过后方船上,人人都是一脸惊愕茫然的神情。
万纪一下水,自然就有蝎子营的人为他射箭掩护,万纪潜入水中,再出来的时候一刀抹了那水盗的脖子,将书生甩到了自己背上。
铁慈一直沉默,跟随她的勇士既然出了面,哪怕冲着忠心下属的面子,她都不能阻止。
于是更多的人跳下去,接应万纪,将人救了上来。
那孕妇喜极而泣,扑向船边,万纪直接背着人上了主船。
把湿淋淋的人往甲板上一放,他先向铁慈请罪,又愤愤地骂刚才有人推他。
铁慈看了一眼后船,他下去的时候身后应该是他的士兵,但当时人多眼杂,大家注意力都在水里,到底都有哪些人,根本无法查证。
罪自然是不能问罪的,归根结底救人没错,她安抚万纪几句,给赤雪使了个眼色。
赤雪会意,去了后船查证此事。
孕妇给众人磕头相谢,大抵是激动太过,也晕过去了,铁慈便命收拾出一间舱房,供这两人居住。
赤雪之后回报,当时站在万纪身后的,除了他的士兵还有谈秀月,万纪也隐约感觉自己是被女人撞的,但谈秀月则辩解说她也是被人推的,至于谁推她的,她也不知道。
当日水盗也抓了数人,事后审问都说自己是附近水盗,日常在这虎啸峡附近打猎加打劫,有大船经过打劫,无大船经过打猎。
水盗之所以能伏击大船,是事先得到了当日会有大船经过的消息。
至于消息来源,则是这些水盗因为半盗半民,和这沿岸百姓都熟识,收买了上游的渔民住家,一旦发现大船的踪迹,就会赶来报信,这些人长久居于水上,一叶小舟追风逐浪,比大船快得多。
铁慈的船十分朴实,不像官船也不像兵船,这些人便下手了。
这么听来,这确实谈不上预谋,慕容翊亲自出马,得到的结果也是如此,因此在下一个渡口,铁慈直接让人带着这些水盗下船,交由当地官府处置。
当地官府则反馈说,长庭湖支流这部分水盗,其实属于浮光江最大的水匪驭海帮。从长庭湖到驭海帮千里水域,都是依附于驭海帮的零散水盗,这些人便如他们自己所说,有事打劫无事打猎,官兵来了就散入周围深山,难抓也抓不尽。
而驭海帮实力强大又依附众多,各地官府没有能力跨境追捕,斩草不能除根,水盗便一直为祸来往客商,十分猖獗。
当地官府没少联合上折请求朝廷剿匪,但是大乾水军实力平平,以往几次剿匪,都因为水域太长,对方太善于躲藏乔装而草草收尾。
铁慈听闻之后,命船转了个弯,绕道从浮光江支流走,若能遇上驭海帮,就顺手解决了。
这几日里,那对小夫妻十分安分,就呆在船舱里休养,一步不出。
两人当日就醒来,本来铁慈让人到了下一个渡口便下船,对方却道自己两人是去武陵探亲,因为书生还虚弱,孕妇也月份不小,怕这样的状态下船赶路生病,请求大船捎带一二。
铁慈也便同意了。
这一晚她和慕容翊在船头喝茶赏月吃点心,她正听着慕容翊指着一弯上弦月大放厥词说圆满,赤雪来传报说那对夫妻今日好转许多,想来给铁慈道谢。
铁慈并不在乎人家感谢,却想见见人,便点了点头。
然后她目光一转,顿住了。
江面淡淡月色融融风,那两人从黑暗的楼梯上转来,似一双发光的美玉,几乎要夺暖月之辉。
女子虽然大腹便便,依旧看得出纤纤身姿,而眉目浓艳,红唇饱满,一双眸子秋水潋滟,整个人像一尊精致的宝瓶儿。
当日初见,她要么水里挣扎得惨白,要么船上哭成了泪人,还真没法和现在这个明丽人儿联系在一起。
但这般光艳,在那书生面前,却又顿失光彩。
书生倒不是妇人这类型的张扬的美丽,相反,他略有些苍白,十分清瘦,眉目端雅,宛然如画,让人想起雪漫梁园,霜覆青竹,但那梁园高华不减,而青竹供奉于玉瓶之中。
他胜在气质素朴又高贵,一眼未必惊艳,再多一眼便忍不住驻足。
铁慈自然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旁边慕容翊啯地咽了一口酒。
铁慈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身边的醋池子,看一眼,哟,居然面带微笑,不骄不躁。
铁慈心中甚以之为奇。
正常情况下这人不是应该醋海翻波,此刻在心中杀了一万遍吗?
慕容翊笑得更端庄,不急不慢拈块点心。
自从那日铁慈说了正宫二字,他就悟了。
他当有正宫气度风范,好叫阿猫阿狗都心服口服。
阿猫阿狗老实便罢,不老实他总有一万种方法叫他这辈子后悔出现在十八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