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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了几遍了!这么点小事都干不好!这是市里面要的材料,一定要准确,准确!你看看,这是什么!估计,可能!”
楚宽元将手里的报告重重摔在桌上,让面前的年青人拿回去,重新写过,年青人小心翼翼的道歉,才拿着报告出去,刚出门便抹了把头上的汗水。
年青人是秘书科的秘书,按照中央规定,楚宽元这个职务的官员还没有秘书,即便再高一级的刘书记也没有,区委设有秘书科,由秘书长于大江负责,于大江便给刘书记和常务副书记孙满屯指定了秘书,楚宽元和另外一位副书记潘太仓则没有指定秘书,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临时调派。
秘书出去后,楚宽元靠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心情依旧很烦躁,他站起来将窗户打开。刚打开,便看见于秘书长正带人在院子里贴标语,墙上已经有条标语了,楚宽元记得是“热烈欢呼区作协抓出xxx右派,取得反右运动的又一重大胜利!”
“老于,这又要换呀?”
楚宽元听见路过的人在大声问,于秘书长答道:“这不,区文化馆又取得胜利了,送来捷报,我正琢磨着怎么弄呢。”
那人停下脚步,托着腮帮子看了会,忽然说道:“要不这样,把区作协三个字换成文化馆,再把名字换一下,这不就行了。”
“这次抓出来的右派名字只有两个字。”于秘书长说,那人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保留那个区字,区文化馆,这不就行了。”
“嘿!有你的!”于秘书长大喜,冲旁边提着浆糊桶的小伙子说:“就这样,就这样改,听见没有,下去就这样改。”
楚宽元忍不住摇头,这于秘书长反应比较慢,其实他并不是秘书长的合适人选,楚宽元觉着让他管后勤还不错,只是这个人很老实,没什么心眼,刘书记很喜欢这样的人。
区里的反右搞得轰轰烈烈,各单位捷报频传,大大小小的右派送各个角落给抓出来,再无从躲避,形势一遍大好。各单位每抓出右派便向区里送喜报,每送来一次,墙上的标语便要换一次,于秘书长也烦了,干脆每次就换几个字,秘书科的人也乐得便宜。
这是个小喜剧,其实区委的干部群众都有些紧张,这连楚宽元都感觉出来了,本来脾气都挺好的几个领导这段时间都变差了,楚宽元便经常骂人,他们总算见到他在战争年代的火爆脾气。
“咚咚!”
远处的敲锣声渐渐过来,楚宽元抬头向外面看,外面又一大群人送喜报来了,他下意识的将窗户关上。在办公室又坐了会,楚宽元感到还是静不下心来,他干脆下楼准备去街道鞋厂看看。
他亲自抓的这个鞋厂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上个月的产值就达到五十万,向共和国生日献上一份重礼,刘书记联系新华社记者采访,结果记者回去写了份内参,总理看后作了批示,甄书记前段时间亲自来视察,对这个工厂大加称赞,指示在全市推广,国庆过后每周都有别的区县来参观取经。
楚宽元想自己就要走了,这段时间厂子千万别出什么事,让自己平平安安的离开。街道工厂也开展了反右运动,他没有出席厂里召开的会议,不过当厂书记来向他汇报时,说抓出来一个右派,楚宽元却把他压下去了。
他想起这事便更烦了,右派定的居然是穗儿,并非穗儿在整风中作了什么出格的事,相反她什么都没说,工作勤勤恳恳,群众对她的反应很好,定她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丈夫吴锋在历史上有污点,厂里其他人都是贫农或工人家庭出身,于是便定了她。
厂书记在他的质问下,哑口无言,楚宽元甚至将他带到刘书记那去,最后刘书记也不同意他的做法,厂书记才放心而去。
其实,楚宽元也知道,厂书记也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在这样轰轰烈烈的运动中,鞋厂居然一个右派都没有,难免会被视为落后,甚至右倾。
“楚副书记,要出去呀?”
迎面便撞上于秘书长,楚宽元点点头说要去工厂看看,于秘书长笑着通知他,待会要开会,说着便交给他一份材料。楚宽元打开看看,忍不住心便嗵嗵的极速蹦嗒了几下。
这份材料是各单位报上来的右派名单和基本劣迹,显然这个会议是要决定城西区的右派名单,以及对他们的处理。
回到办公室,楚宽元翻了翻材料,这份材料并不详尽,或者说前面详细,后面简单,前面的都是政协人大报上来的,还有区统战部报上来的,后面是下面各单位报上来的,只有简单的主要事实。
楚宽元主要翻了下政协的,很快便找到岳秀秀的名字,他一目十行的扫过那些事实言行,找到最后的处理意见,定为第六类。
看到这里,他稍微舒口气,不幸中的万幸,这个结果还算可以接受;很快他又找到父亲楚明书的名字,他的处理便重多了,定为第一类。
楚宽元连忙细看楚明书的右派言行,楚明书在整风中支持二十年赎买,认为合营后浪费惊人,药厂领导不懂如何制药,外行领导内行,私方经理没有权力,原楚家药房的规章制度受到破坏,伙计没有培训便上柜台,等等,这些言论都被视为向党进攻,按照标准,划为一类也说得过去。
“唉!”楚宽元只能重重叹口气,他正要合上材料,却又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秦叔业,一张苍老的面容浮现在脑海,随即这张面容被另一张娇美的面容覆盖,一时间浮想联翩。
楚宽元呆住了,两张面容不断在脑海交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本以为已经忘了,可没想到她依旧停留在他脑海深处。
他有些惊慌失措,他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她,他还记得,当年,秦叔叔与爷爷谈笑风生,那个小女孩就和他一块在院子里玩,一块钻假山,一块上学,她追着自己叫宽元哥,再后来,他们在花树下拥抱接吻,再后来,他离开了燕京,为了国家民族拿起了枪,而她则留在燕京,陪着父母和祖父。
再后来
“当,当,当。”敲门声将楚宽元惊醒,他连忙将眼角的泪水擦去,稳定下情绪才叫道:“进来。”
于秘书长推门进来,看看他的神色迟疑下才告诉他到会议室开会,还特别关照将材料带上,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楚宽元摇摇头没有开口。等于秘书长走后,楚宽元用冷水洗了洗脸,才推门出去。
等他到了会议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了,都在等他,楚宽元在他的位置上坐下。在建国之初,会议室内的座位没有规定,除了主位留给主持会议的,其他位置谁先到谁坐。可渐渐的,座位便固定下来,刘书记一定是主持会议的首位,他的下手是常务副书记孙满屯,孙满屯的对面是张区长,楚宽元一般坐在张区长的下手,潘书记则在他的对面,最后才是于秘书长。
刘书记见人到齐了,便宣布开会,简单寒暄几句后拿起面前的资料说:“资料大家都看了吧,今天的会议就是讨论各区报上来的右派名单,以及如何处理他们,大家先说说吧。”
楚宽元咽了下口水便要开口,没想到对面的孙满屯却首先开口道:“那好,我就说说,反右是党中央部署的,伟大领袖m主席亲自指挥的,对这场运动我坚决支持,将房子打扫干净,这很好,可m主席也说了,右派只是一小撮,我们要分清香花和毒草,我认为我们应该深刻认识这个讲话,同志们,m主席比我们看得远呀,这是在提醒我们,在反右的同时也要警惕左,警惕左倾扩大化。”
孙满屯的话还没说完,不但楚宽元,包括刘书记张区长在内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孙满屯这无疑是给这个会议迎头一盆冷水。
楚宽元更是奇怪,如果说他想出面还有私心在里面,可孙满屯不一样,他是两年前从陕西调来的干部,此前一直在西北工作,属于西北干部。
所谓西北干部,这其实是党内的对历史的一种称谓,在长达几十年的革命斗争中,各根据地各军队,自然而然的形成以根据地领导为中心的派别,对这点,连最高领袖自己都没法否定。
更重要的是,孙满屯是孤身上任,不但没带下属,甚至连他老婆还在陕西农村种地,楚宽元去他家作客过,孙副书记和他一个级别,可孙家与楚家完全是两个天地。
孙满屯家的客厅连领导干部必备的沙发都没有,家里简陋得堪比楚府下人,除了房子大点外,连楚家药房二掌柜的家都不如。
为此,楚宽元还过问过,以为是后勤处没有提供,可后勤处长告诉他,沙发等家具是孙书记自己退回去的,孙副书记说他用不起。
用不起,这让楚宽元很奇怪,可后来他和孙副书记聊过,孙副书记告诉他,他一家还在农村,父亲还有病,老婆留在老家照顾,他每月工资的一多半要寄回家里,少点家具,就少点租金,楚宽元听后非常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