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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冰是两个月后读到《狗官》的,他年初去武汉当军校教官,4月又在汉口任《民国日报》主编。周赫煊创作这部小说时,沈雁冰受阻于武汉至南昌途中,随即听到南昌起义失败的消息,他便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
九月初,沈雁冰回到上海,写了一部叫《幻灭》的小说,正式取笔名为“茅盾”。
《小说月报》,总编室。
叶圣陶见到沈雁冰后,顿时大惊:“雁冰兄,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上海到处都在抓红党!”
沈雁冰苦笑道:“只要没叛徒出卖,谁又知道我的身份?说实话,我已经与组织失去联系了,连我自己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党员。”
叶圣陶稍微安心下来:“那就好,那就好,最近得低调一些。”
沈雁冰问:“西谛(郑振铎)兄呢?”
“你不知道?”叶圣陶反问。
“我刚回上海,什么事情都不了解,”沈雁冰拿出自己的小说,“我这次是来投稿的,顺便见见老朋友。”
叶圣陶说:“振铎已经躲到法国去了,现在《小说月报》由我担任主编。你是知道的,他以前翻译过《国际歌》的歌词。几个月前,他又写信大骂国党叛变革命,结果就此遭到通缉,没办法只能出国避难。”
“唉!”
沈雁冰一声长叹。
叶圣陶接过稿件问:“你写的什么小说?”
沈雁冰道:“我打算把自己的革命经历写出来。”
“你疯了?”叶圣陶惊诧地看着他。
沈雁冰笑道:“放心,我还没那么傻。情节已经处理过了,不会触怒反动派。不过现在形势严峻,我本来想把小说情节写到今年,但看样子最多只能写到五卅惨案,这两年的事提也不能提。”
“你知道就好。”叶圣陶说。
沈雁冰问:“最近有什么好的小说?”
叶圣陶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书稿,递给沈雁冰道:“你自己看吧。”
沈雁冰翻了翻,笑道:“哟,又是周赫煊的,他很高产嘛。”
叶圣陶说:“你先看《狗官》,我读读你的小说,看有什么地方还需要再掩饰一下。”
两人翻开小说稿认真品读,大半个小时过去,各自都把手里的稿件读完。
沈雁冰笑道:“这本《狗官》让我想起《变形记》。”
“什么《变形记》?”叶圣陶问。
卡夫卡此时在中国并不出名,就连叶圣陶这种知名作家、编辑,都只听过卡夫卡的名字,而对其作品没有丝毫了解。
民国第一个介绍卡夫卡的,正是沈雁冰,他四年前撰写过关于卡夫卡的文章,但没有引起任何重视。
其实这很正常,卡夫卡的小说实在太晦涩难懂了,而且他小说里想表达的东西,民国的读者也全然不感兴趣。
沈雁冰解释说:“《变形记》是卡夫卡的一部小说,男主人公变成了一只甲虫。不过两者只是形式类似,差别还是很大的。《变形记》使用的是表现主义,全篇充满了隐晦的暗喻;而《狗官》更加通俗直白,就像是一部中国社会的《清明上河图》。”
叶圣陶哈哈大笑,说道:“《狗官》正因为太直白了,引起那些反动派的不满。特别是主人公还是革命党出身,那些当官的个个都以为在讽刺自己。”
“没惹什么麻烦吧?”沈雁冰担忧地问。
“小麻烦有一些,但没什么大的麻烦,”叶圣陶说,“有人建议南京国民政府封禁此书,我连忙托人打电话说清事实。小说的主人公叫辜望之,其实就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只为笑谈而已,当不得真。还有书中提到‘锅捐’和‘灶捐’,那都是张宗昌在山东发明的苛捐杂税,就算要讽刺谁,也是在讽刺张宗昌,跟咱们南方的革命党没关系。”
沈雁冰笑问:“他们就信了?”
“我管他信不信,只要别来捣乱就好。”叶圣陶道。
“话虽如此,但恐怕这部小说,还是让某些狗官心神不宁啊。”沈雁冰说。
叶圣陶道:“那可不,我听说浙江某位喜欢读小说的大官儿,看了两期连载的《狗官》后,下令把府上的狗全杀了,又把休掉的糟糠妻接回家中安养。”
“哈哈哈哈,此事大妙。”沈雁冰哈哈大笑。
《狗官》到底有多轰动?
一般情况下,《小说月报》连载的作品,都只是文学青年和进步学生爱看。但《狗官》却被好几份通俗杂志转载,老百姓看了拍手叫好,任何多全天下的坏蛋官僚全部变成狗,亲自尝一尝他们造下的孽。
《申报》副刊的小说评论专栏里,如此介绍这部作品:“《狗官》给了读者一个深刻体验民国社会之残酷的机会,也带来了一个文学词汇叫‘异化’。它给读者的震撼,并非是人做坏事要变成狗,而是通过狗的视角与心态,将百姓疾苦与社会乱象,毫不慌乱地叙述出来。佛家讲因果报应,《狗官》就是一通活生生的现世报,辜望之变成狗后所遭受的一切苦难,大部分是他自己埋下的因果,本书充满了佛学因果色彩。”
二十一世纪,中国大学的现代文学史课本中,将周赫煊的《神女》和《狗官》评价为“五四新文学问题小说的巅峰”、“新文学运动的收官杰作”,并盛赞道:“想要了解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社会面貌,完全可以阅读《神女》和《狗官》。这两部作品,相当于民国初年的两副浮世绘,直接而犀利地揭露了现实黑暗。它们不仅是五四新文学的收官作品,更是世界魔幻现实主义浪潮的发端。”
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在接受采访时多次谈到,他还在大学读法律时,一位朋友把周先生的翻译作品集借给他,其中就包含《神女》和《狗官》两部巨著。马尔克斯对记者说:“我从来不知道小说还可以这样写!如果可以这样写,我也能写。”他又说,“我突然明白了,在文学作品中,除了我在中学课本中学到的正常和学究式的描述外,还另有天地。外祖母就是这样讲故事的,她不动声色的给我讲血多毛骨悚然的故事,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好像是他亲眼所见。我正是采用外祖母的方法创作了《百年孤独》。”
而新中国的中学生们,则对周赫煊深恶痛绝。
自90年代后,《神女》和《狗官》的选段,便分别被编入初中、高中语文课本,那背诵理解起来简直要人命。中考、高考的阅读理解还特么经常考到,而且是那种没有学过的选段,学生们表示最讨厌的作家就是周赫煊和鲁迅,前者写文章神叨叨的,后者写文章满篇拗口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