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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庄严介绍自己的架势,像是谁人听到这名字,都该道一声久仰。
然则雷远真没想起来。李正方是谁?我只听说过正方辩友啊……雷远竭力回忆,几乎绞尽脑汁,隐约间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了,可又没什么头绪。
南阳一带,有什么李姓的豪族高门么?他看看左右将校,李贞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其余人更是茫然。终究庐江雷氏是以武立足的地方豪霸,又不是荆州本地出身,谈起这些士子名声,真不那么擅长。
一时间,厅堂里有些诡异的安静。
那文士恐怕自己也觉得尴尬,虽然身姿不动,撑在案几上的左手五指却连连轻叩案板,发出咯咯的轻响。
等了半晌,他再度自我介绍:“咳咳,我是景升公所署的秭归县令,李严李正方。与沈老将军乃是旧识。”
李严李正方?
这名字,雷远可就想起来了。
在印象里,此人乃是益州牧刘璋的部将,在玄德公入蜀时干脆利落地做了叛徒。后来因为文武才干一路高升,所任皆有治绩,在永安托孤时,与诸葛亮两人同为托孤大臣。在诸葛亮北伐时,他又因为某些古怪原因丢官罢职,最后被废为庶民。且不说后来结局如何,只看前期的作为、功勋,此人当真是当时的隽才。
“我倒是听说过一位李严李正方,乃是益州刘季玉的部下,不知是否阁下?”雷远问道。
李严咂了咂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益州云云,确实是雷远记错了。李严原本是荆州刘表下属的郡吏,因为以才干著称,所以得到刘表的重用,历任各处郡县,最后出任秭归县令。
从秭归到夷陵,都是刘表用来安置益州逃人的地方,而秭归与巫县、鱼复相对,直面刘璋所属征东中郎将所部,乃是荆益两州争竞的最前线。李严在此地协调李异、庞乐、沈弥、娄发等益州籍的军将,伺机向西拓展。所以,职务虽不极高,责任却很重大。
谁知道建安十三年时,刘表病逝,曹军遂汹涌南下,如疾风怒涛般席卷荆州,所过杀戮极盛,又分南郡以北立襄阳郡,分枝江以西立临江郡,分遣官员就任。临江郡的范围,包括了巫县、秭归、夷陵、夷道、佷山五县。拥有大量宗族部曲、扎根于地方的军将们倒也罢了,李严在此实无根基,无奈,只得与一些同僚们弃职亡入蜀地。
但因为当时刘季玉畏惧曹公军威,还专门遣使致敬,奉上叟兵三百和御物,换得了振威将军的封号,所以对这批荆州来人并不重用,只豢养在门下以备万一所需。
当是时也,李严日夜焦躁,深感时光飞逝而功业未建,这不是大丈夫应该有的人生。
谁也没料到,曹公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去得却又如这般狼狈。而曹军主力退回北方以后,留守诸将又不敌周郎和玄德公的猛烈进攻,转眼就把荆南四郡和南郡丢了个干净。
刘季玉虽有暗弱之名,主要表现在身为一州之主,却常常摇摆于各方政治势力,无本身主见;其对四方局势变动,自会作出及时反应。于是先派遣部将袭肃领兵往占巫县、秭归,又将刘表所任的秭归县令李严遣回,重新就任。
李严费了些口舌,解释了自己这秭归县令的来历,又道:“刘季玉令我在秭归经营,其目的无非是打探孙刘两家在荆州的力量消长变动,及时应对局势变化,为益州的屏障。而我本人来此,不过是想收拢些流民,扩充些自家的部曲,稍稍长几分名声罢了。”
这话倒是说的明白。刘璋对荆州的局势有所忌惮,但限于眼界、实力,并无插手的想法。而他派遣到峡江间的官员,无论李严也好,袭肃也好,都希望借着荆州风云变幻,给自己捞些好处、得些名望,以便日后的仕途升腾。只不过李严更偏向刘季玉一些,而袭肃则彻底被甘宁所收服。
“谁晓得,今日本是来找沈老将军会友畅叙,却遭到雷将军所部撞个正着,身边的宾客部曲死伤殆尽,实在是……”李严连连摇头,露出悲悯神色。
会友畅叙云云,雷远一点都不信。此人必是知晓了孙刘两家的抵牾,所以前来游说沈弥,试图乱中取利的。然而因为他有刘季玉的背景,牵扯到另一位大州州牧,雷远尽管不信他的说辞,却也不愿在口头多做计较。
他沉吟片刻,向李贞道:“沈老将军和李县令,都是我们的客人。传令下去,对两位的从人、宾朋和部下,都要以礼相待,莫要折辱。”
李贞领命去了。
其实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就在片刻之前,夷陵城还在沈弥的管制下,雷远纵骑突入,经杀戮而夺城,此刻却将沈弥当做了客人。说什么以礼相待,其实早已将敢于反抗的杀的尽绝。
可听得雷远这番话,沈弥和李严二人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既然双方关系不是胜利者和阶下囚,而是主客,那至少人身安全必然无虞,或许双方折冲樽俎,还能谈出些额外的好处来。
果然,雷远先向沈弥道:“沈老将军想必已经知道,贵部的甘将军以下数千将士,如今都在荆南作客……”
沈弥连连点头。作客嘛,便如我现在一般,老夫十分明白。
雷远继续道:“……甘将军和他的部下们虽然曾与我们兵戎相见,但那是因为周郎的命令,并非私怨。对于甘将军的英勇,玄德公十分赞赏,也希望甘将军能够安心在荆南稍作盘桓,待到孙刘两家的谈判底定,再考虑下一步的行止。我此来夷陵,有一项任务便是保护甘将军及其部下们的家眷亲属,以免他们牵挂。我想,沈老将军深明大义,当会助我一臂之力,无使玄德公忧虑也。”
这是要我出卖老兄弟们的亲眷啊……沈弥几乎瑟瑟发抖。他下意识地看看厅堂外的天空,天空本该晴朗,落在沈弥眼里,却透出一股晦暗来。
他很明白,既然玄德公已经遣军到此,总能找到合适的人出来协助,这事并不是非他不可。而眼前这位奋威将军虽然笑意吟吟,语气当中的威迫之意却毫无遮掩。
想到适才这支骑队来如霹雳,在城池内毫不留情的厮杀屠戮……沈弥更不敢猜测自己拒绝的结果。
我是年纪大了,可是还不想死;我还有亲族、家人和子女,我也不希望他们死。
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拜伏下去:“请雷将军放心,我虽老朽,尚有绵薄之力,愿为玄德公效劳。”
“事不宜迟,就请沈老将军与我的下属同去准备。”雷远微微颔首,指了一队扈从,将沈弥带下去。
看着他们走下台阶几步,雷远又叫住沈弥:“沈老将军不必多虑,我们此行,只是为了保护将士们的家眷,绝无其它的意思。”
沈弥定了定神,深深作揖告退。
雷远已经知道了玄德公有意招揽甘宁所部,他的行动便是与之配合的一部分。就当代的习惯,无论控制士卒还是将领,都以廓取质任为首要。将者,军破于外,而家受罪于内,乃是常态。在这个充满无情杀戮和血腥背叛的时代里,有些事一定要做,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但雷远很清楚,哪怕刘备与甘宁最后未能取得一致,自己也不会拿这些将士家眷如何。这个世道已经够残酷的了,有些事,雷远一定不会做,相信刘备也不会做。
至于李严……
此人之才,非沈弥可比。此人的用处,也非沈弥可比。
雷远凝视着李严,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