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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辅轻轻地吐气,整个人显得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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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庐江雷氏宗主,怎么会因为一个知情人被灭口而停步呢?像郭辅这样的书生,或许会因此停下来权衡利弊,盘算得失;但雷远根本不会,他的性格看似温和,其实内里充满了刚硬和执拗,适才的做法,只会激怒他,让他下定决心。
果然还是一时心慌意乱,做事情失了分寸。
唉……
不管怎么说,我尽力了。
罢了,罢了。
郭辅在台阶边缘坐下,缓缓道:“适才袁先生和我说了很多。除了叙说秭归县大姓豪强的横行无道以外,他还告诉我,这数月里,他来夷道运输石炭不下十余次,还有两次被临时调到铁场,帮助搬运铁场生产的器具。因为铁场中管事全没想到刑徒当中竟然有个识文断字的,所以无意间露出了端倪。”
“他发现了什么?”
“他发现,这铁场的产量,比发往乐乡大市和运入郡府库藏的数字加起来还要大得多。许多精良的武器、大件的农具,都没有按照明府的要求出售,而是直接经过夷道城的港口转运至江陵。也就是说,这部分的产出和利益,在郡府管控之外,被江陵某家给鲸吞了。”
雷远对宜都郡的商业体系建设是费过心思,下过工夫的,顿时反驳:“笑话,铁场那边何必这么做?除了郡府保留的那部分,其它的铁器放在乐乡大市出售,较之其它地方交易更便捷,价格或许稍微低点,但周转更快,总体来说,划算的很。何必将之直接运到江陵?”
郭辅应声道:“如果不往荆州发卖呢?”
这下轮到雷远一时无语。不往荆州,又往哪里?
过了会儿,他才道:“原来竟可以这么做么?我还以为,军械的产出发卖,其中总有些顾忌。”
“以明府的身份,自然要有顾忌;但也有人无需顾忌。”郭辅道:“在宜都生产,到江陵发卖,再沿江、汉便捷转运,其利十倍。”
早在淮南的时候,庐江雷氏就特别重视兵甲铁器的配备,皆因淮南无日不战,而豪右们能够控制的徒附民众数量终究有限,精锐更是难得,一旦折损,万难补充。所以他们竭尽全力地给部属们配备较精良的武器,甚至不惜在袁术势力衰微的时候,洗劫了这位仲家天子的最后一点物资。
抵达荆州以后,为了与蛮夷交易,雷远更加重视铁器的制造。对于技术手段落后的蛮夷来说,铁制品比金银还要珍贵,一口铁锅就能换取整张坚韧的犀皮,更不要提刀和甲胄了,那些只用于换取人丁。
再考虑到宜都郡范围内,有铁、有木炭、有石炭、有水道可供建设水排和运输,还有不断鼓励扩充产量的太守……所以郡中无论官营、私营的铁场,都很兴隆。
这不代表雷远无底线地追求钱财,他毕竟吃着玄德公给的饭,有些事不能做,也不会做。没想到雷远不做的事情,有人出面做了。那些武器和大件农具,很可能是卖到了江东或者北方。
宜都所产的武器甲胄,未必比江东或中原出产的更好些,然则卖出武器的收益一定是极高的。所以铁场才会扩充到如此规模,所以炭场才会竭尽全力地增产,甚至不惜动用恶劣手段,强制驱使百姓。这都是一环扣一环的安排。
然而,这样换来的钱财落入私人囊中,难免有资敌自肥之嫌。如果雷远这么做,恐怕晚上做梦都会担心引起玄德公的怒火。谁有这样的胆子?
雷远沉思了半晌。
玄德公的部下里,有不少宗族擅长通过商业经营换取钱财。比如雷远的便宜妹夫习珍的家族,襄阳习氏。但因为习珍现在担任零陵北部尉的缘故,习氏如今借着习珍的力量,忙于打通与交州的商路,获取珍珠、玳瑁、珊瑚、象牙之类。雷远在交州派的商队管事范巡,已经跟着习氏商队赚了不少。也就是说,习氏是走高端奢侈品路线的。
不是习氏,那会是哪一家?
雷远笑了笑:“实在有趣的很。这般做,竟以为我这个宜都太守永远不会发现?”
郭辅向雷远躬身道:“明府心思缜密、洞察秋毫,此前身在益州倒也罢了。回到宜都以后,那些谎报产出、偷运物资的小伎俩迟早瞒不过去。然而,如果说,宜都太守可能换由他人出任呢?如果这些操作,本该在新任宜都太守的关照下进行呢?”
如果新任宜都太守想要这么做,那当然一切都不是问题了。秭归文氏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需要有任何顾忌,没有人敢于阻止。
雷远失笑道:“不可能。我在州中也有熟人、友人,如果主公有意更换宜都太守,我怎么会没得到提醒?”
“皆因提出建议之人,也是玄德公的资深部属。他为玄德公效力的时间比子龙将军更久,与玄德公的亲密程度,也不差呢。自从明府设立乐乡大市,展开与荆蛮的大规模贸易以后,此君的家族眼红这些利益产出。所以明府入蜀之后,便有人向玄德公私下提出,不妨授明府以益州重任,而将宜都太守的职务转授他人,而玄德公也认真考虑过这一提议。此事极其机密,外界从无风声。”
“既然是机密,你又怎么知道的?”
“我非阳翟郭氏的近支,素来家贫,流寓荆州的时候,一度几乎衣食短缺。当时有人雪中送炭,予以资助,这份情谊我不能不领。数日前,我得到恩人的急信说,明府从益州折返,宜都太守之任并不调整。所以,需要我出手协助,掩饰一些痕迹。”
郭辅长叹:“没想到,需要我掩饰的是这种事情;更没想到,秭归文氏如此之蠢,到这时候还不知收敛,结果当着明府的面被抓了正着。”
“那份信件呢?”雷远步步紧逼。
郭辅沉声道:“当时就已焚毁。我断不会留此信件,以为日后的把柄。”
“原来如此……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雷远平伸手臂,舒展了下腰身,随即收起长剑回鞘:“恒直,咱们终究君臣一场,我不想亲手杀你。但袁宁等人的命也是命,杀人偿命乃是天理!你自尽吧,你的家人,我会照顾。”
郭辅自始至终都很镇定,他颔首道:“是。”
雷远再不管他,转身离开犴狱。这是人才,然而做了蠢事,死得可惜。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有他的难处,亦未可知也。
走过袁宁等人的尸身时,雷远唤来李贞:“这些都好好收殓,回头查一查在秭归有没有亲人,厚厚抚恤。”
“是。”
雷远继续往外走。
究竟是谁在背后主导所有这些事,郭辅没有直接报出姓名,许是他自己的一点坚持吧。但他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玄德公的元从,资历比赵云更深,与玄德公极其亲密,又有经营商业的特长,在江陵有相当的势力。符合这五项条件的,只有一家。
雷远在成都准备出发回宜都的那几天里,听说玄德公陆陆续续提升调动了一些人的职务。
那些提升里,有的是出于职权因素,比如赵云的翊军将军,还有诸葛亮和庞统继续并为军师将军。也有的是纯粹出于酬答近人,比如玄德公的老朋友孙乾和简雍,分别被拜为秉忠将军和昭德将军。这其中,封拜地位最高、受到玄德公特别重视的,则是新任的安汉将军,班位在诸葛亮之上的麋竺。
雷远折返荆州以后,以军事实力和地位而论,几乎便是仅次于关羽的荆州第二人。但玄德公留在荆州的文武重臣甚多,还有数人地位与雷远差相仿佛,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继张飞之后出任南郡太守的麋芳。
或许正因为麋芳谋求宜都太守不得,所以玄德公才会将之放到南郡太守这样的关键位置,以此来作为补偿吧?这补偿倒真是厚重的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