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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堂幽深,较之外界要凉一些。
赵瑄到了这里,被酒意激起的亢奋情绪渐渐褪去,代之以几分忐忑。
姜冏倒是气定神闲。
在两人落座的时候,他甚至还开了句玩笑说:“若是凉公前来问罪,这时候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迫得我痛哭流涕、跪地叩首,只求饶过家小性命。子瑛能随我登堂,显然必无为难之意。”
赵瑄道:“仲弈公,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姜冏奉上汤水,又问:“不明白我为什么背叛凉公?”
赵瑄不语。
西土为边鄙之地,土地贫瘠;凉州人千百年来与异族恶斗,与烧当羌作战,与先零作战,与羌人、氐人作战;他们以鞍马为居,性格尚武,闻风驱驰,视死如归。他们见惯了刀剑和血,骨子里带着桀骜不屈。
但凉州人的内部又有不同。
近数十年来,随着朝廷中枢对凉州的排挤和歧视愈演愈烈,每次朝廷出兵凉州,又必然伴随屠杀和劫掠。与此同时,凉州本地羌氐和汉人渐渐混居,血脉融合。于是愈来愈多的凉州人动摇了对汉家朝廷、对汉人身份的认同,他们依托汉家和羌胡两方面的实力,自行其是,只为自身谋取利益。
当年那些投靠羌胡叛军的凉州官吏,如韩遂、马腾之流皆如是。马超也是一样。
但还有大量的士人并不如是。
所以赵瑄能感觉到,哪怕马超当上了凉公和安西将军,可凉州士人并没有真正将他当作主君。
这一点,几乎所有的凉州士人心里都明白,恐怕马超也隐约有所感受。但以马超的能力,他再怎么暴躁、警惕,也抓不住凉州士人的痛脚,于是只能隔三岔五杀人威慑,用他对付羌胡人的办法来吓唬凉州人。
而他的杀戮,只能让凉州士人更加确定,马超绝非乱世雄主。
所以当姜冏这么问的时候,赵瑄隐约有点生气。
他虽然忠厚,却不傻,不至于连这点判断力也没有。
过了会儿,姜冏又问道:“子瑛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选择益州?”
“是。”赵瑄迟疑道:“虽然汉中百姓似不困弊,可朝廷究竟在东。”
大汉的衰微,赵瑄不是不清楚。中原之丧乱,他也早有耳闻。曹氏专权,隐然有代汉之意,这更不是秘密。
可数百年来,凉州士人中就算服膺朝廷,也只会服膺那个居中国而抚四夷的大汉。身在益州的玄德公虽然自立为汉中王,可在普通士人眼中,汉家天子尚在许都,玄德公终究只是个割据势力,完全不能与雄踞中原的朝廷相比。
赵瑄相信,大部分的凉州士人,想法都和自己一样。
“子瑛确是个忠厚人。”
姜冏笑了起来。
他抬手示意,赵瑄便看到有几样大大小小东西一字排开,摆放在厅堂的侧面,上面覆盖着灰布。
“这是?”
“子瑛想必知晓,每年年初的时候,我都要与益州人接洽贸易,提前约定商队的规模、数量、行商资格,乃至货品的种类。这一些,便是今年年初时益州人带来的样品。子瑛,我们先看一看这些,再继续话题。”
赵瑄依言上前,掀开第一件东西的盖布。
“这些,是益州人打算在凉州贩卖的农具。”姜冏站到赵瑄身边,指点着道:“这是大铧,这是铧冠,这是犁壁,全都是铁器,组合在一处,便能高效整地、开沟,整套器械只需一牛,即可挽动。再配以手持轻便农具,一夫之耕所出,胜于凉州两人、三人的收获。”
“竟有此事?”赵瑄蹲下身,仔细看看。
姜冏继续道:“我想,他们能将铁制的农具卖到凉州,则其自身的领地,益、荆、交、江各州必定业已推广,甚至还有更好的。那四州之地,土地胜于凉州,数百万百姓每年耕种所获,会有多少?他们在汉中、江陵和交州等地的军屯、民屯所获,会有多少?他们的军民百姓们想要吃饱,是不是容易?”
赵瑄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要摸一摸铁犁,手臂被姜冏带着,走到下一处货品。
“打开。”姜冏道。
赵瑄将灰布揭开,其下是一座木架。木架上端正摆放着整套铁甲和刀、戟等物。铁甲的形制与当代惯用的筒袖铠不同,胸前的甲叶为整块锻打而成,打磨得光芒耀目。刀戟等武器也一看便知精良。
“这是益州人愿意卖给我们的甲胄。此甲刀剑难伤,坚固之极,而其甲叶如此巨大,可见制造的手段必然极其独特。只这样一套甲胄,便能换到凉州的一匹千里马!这样一把刀也是!”
姜冏拔刀斜挥,寒光一闪,木架侧面一段小枝应声而断,宛如切割豆腐。
姜冏拍了拍木架,问道:“子瑛可知,这样的甲胄,这样的刀,是汉中王麾下何人所用?”
赵瑄凝神看看甲叶上锻打出的精美花纹:“或是汉中王麾下猛将,或者资深的校尉?”
“是曲长和都伯。”
“什么?”
“我曾仔细询问益州来的商贾,听说汉中王麾下,有司金校尉专职负责开矿、冶铁,并用专门的水力机械,制造各种器物。在成都、江陵、交州苍梧,都有规模巨大的铁场。近两年来,汉中王麾下各部的披甲率不断提高,如今曲长和都伯一级,都已经能够配备这样的铁甲,寻常士卒所用也是不差。子瑛觉得,有如此坚甲利兵的数十万众,汉中王要讨伐曹贼,复兴汉室,是不是并非纯然吹嘘?是不是有几分把握?”
“都道汉中王麾下重臣诸葛亮擅治国……却不知竟厉害到这种程度?”
赵瑄尚在迟疑,姜冏又将他带到下一处。
掀开遮布,下面是一座案几。案几上摆着几件小东西,有竹制的版牍,还有绢帛,还有摸上去手感很粗糙的纸卷。
“这倒不是拿来卖的,而是商贾们送给我的礼物。子瑛,你打开看看。”
赵瑄将之一一打开看过。
这些版牍或书卷上的文字倒不精深,有《训纂篇》、《急就篇》等开蒙所用的书籍,还有《孝经》和摘抄自《周髀算经》、《九章算术》只言片语,重新编纂的文字。
“这是?”
“汉中王麾下有重将曰新宁侯雷远,曾在巴郡击溃马超所部,迫得马超溃逃至羌地存身。此君如今官拜左将军、董督交州。他在交州,遣人持此传授麾下退役老卒,然后授予他们田地,使他们出任基层吏员。后来,此举被荆州、益州等地陆续效法,这样的书籍,陆续经过数次增删,以使之适合小吏所用。其中这一篇……”
姜冏翻开一页,手按在其上“人之初,性本善”几行:“此篇名为三字经,据说乃交州大儒薛综所拟,其文辞虽浅白,却隐有大义蕴藏,非同小可。”
“三字经?这薛综未免大言不惭…”赵瑄是正经学过经的士人,当下笑了笑。他顺着姜冏所指,轻声念了一段,又悚然吃惊:“果然不凡!有些门道!”
接着还有好几处被灰布遮挡的物件,姜冏却不忙着带赵瑄去看。
他领着赵瑄回座,沉声道:“子瑛,我带你看的三样东西。其一曰耕,其二曰战,其三曰敦厚人文、授学教育。汉中王既能做到这三件事,你觉得,他比马超如何?汉中王的政权,比那个许都的空头朝廷如何?”
赵瑄半晌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声问道:“然则,仲弈公,你现在被禁锢在家,还能做什么呢?”
“总有事可以做的。”姜冏微笑道:“子瑛愿意帮我么?”
“仲弈公,容我想一想。”
就在他两人谈话的时候,通报凉州军情的信使踏入江陵前将军府。
前将军府里,素日里都是戒备森严之状,但今日后院里的花园被特地整理出来,额外摆了鲜花,还布设了新制的秋千和木头小马和小车等物。
花丛锦绣中,有少女孩童前后追逐着,嬉笑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在湛蓝的天空下传出很远。
就连素来严肃高矜的关羽,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禁面带微笑。
那信使便在此时来到,俯身禀道:“关将军,雷将军,有蜀中军报。”
关羽从信匣中取出信件,展开看了看,稍稍皱眉。
他捋了捋长须,向旁坐的雷远略微倾身道:“续之,凉州那边的事,有些蹊跷。”
“君侯的意思是?”
“我听说,至事不语,用兵不言,此乃兵法的常理。如今汉中那边是否意图大举,你我都不晓得;而凉州竟已如此仓惶纷扰,那马超暴跳如雷,纵兵威吓,倒像是有人在特意散播讯息,煽动他与我们为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