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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就闹起来了?不是说了莫要怠慢?”
满伟正踏在一处泥塘里,脚步一停,冰凉的污水往靴子里渗透,让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站在路上,正犹豫自己该不该折返回去,一名小校飞奔而来,气喘吁吁道:“校尉,伤人了!伤人了!”
满伟猛地握紧腰刀:“怎么回事?”
“咱们请新来的援军在城外等候安置,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
“可是那批军将里,有几个邺下武人甚是凶蛮,口口声声非要入城。陈先生往墙外探身出外与之商议,结果被那些人射了一箭!”
满伟心头一紧。那陈咨乃是满宠的得力幕僚,若他有什么万一,满伟在父亲面前,颇难交待:“陈先生伤了?伤的可重?”
“陈先生没大事,那箭矢擦着他鬓发过去了。可是……”
回话这人吞吞吐吐,话只说一半。满伟暴躁道:“可是什么?你把话说完!”
“可是,那曲长廖淳当即引弓还射。好像,可能,当场将一名城下的军官射伤了!这会儿城外军将无不狂怒,口口声声,要杀进城里,为自家同伴报仇!”
“这……”
满伟头晕眼花,一时无语。
世上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
大战将近尾声,己方局面占优,正当追亡逐北,这时候就算生出什么矛盾,无非为了争功。彼此同袍,用些小手段也就罢了,何至于为了争功刀兵相向?
他挥手示意走在前头的部曲们赶紧回来,继续想着:
就算曹真的麾下有来自邺城的军官,自高自大惯了,己方关着门应付便是。他们总不至于攻城,之后也自有转環的余地。那个曲长廖淳,自己不就是曹真所部么,己军的同伴想入城,他何以如此狂乱地阻碍?他想要做什么?
难道说……他有什么异常的图谋?
满伟虽无捷才,毕竟久随父亲,耳濡目染之下,有些基本的见识。想到这里,他顿时浑身发冷。
他厉声喝问:“廖淳的部下们现在哪里?有谁知道?”
几名部属茫然对视,有人道:“我记得都还在城北军营里。三百来人都在,咱们原打算调动他们上城充实各处守备,以防万一……”
满伟打断了他的话:“你带我的亲兵去,勒令他们全部都留在营里,敢有反抗者,皆斩!”
那部属眼看满伟脸色吓人,不敢多言,立即高声应是,带了数十名披甲的亲兵横冲直撞去了。
满伟对其余部属道:“你们跟我来!”
他拔刀在手,踏着满地的泥泞,往北门处狂奔折返。
眼看城头将至,满伟隔着老远就厉声喊道:“所有人不得妄动!”
他也年过四旬了,体力不似少时,一边奔跑,一边暴喊,没几嗓子就透不过气来。火急火燎地登上城台,却发现城上守御森严,一切如旧。唯一的不妥,便是那廖淳脸色紫胀,一手按着城墙,一手指着城下数人,破口大骂。而周边的将校们一个个面带无奈神色。
原来情况并不似自己所想?
满伟稍稍愕然,却不敢耽搁。他上去一脚,将那廖淳踢倒在地,随即喝令道:“捆起来!”
将校们慌忙一拥而上,将廖淳捆作了球状,又取了裹脚的破布,将他骂骂咧咧的嘴塞上了。
廖淳身边有几个同伴意图阻拦,立时被刀枪逼住。
满伟双手按着膝盖,大喘了几口,才缓过劲来,喝问道:“怎么回事!”
将校们七嘴八舌解释。
适才廖淳与城下军将互相痛骂,彼此揭短,这批人在旁听着,算是把情况给听明白了。满伟虽非领兵作战之才,却久在官场混迹,他这一听,立时也就明白。
他过度紧张的神经又一下子放松,几乎眼泪都要止不住。
那廖淳并非荆州军的奸细,也无什么特别的图谋。但他这么做,确有他的道理。
原来廖淳适才说,不认识城下的援军,乃是胡扯。
城下的援军首领,正是曹真此番南下携来的亲将之一,名唤马石。此人因是北人,南下以后凭着都尉身份统领襄樊一带的州郡兵,难免骄横。荆州本地籍贯的基层军官们,多与他不睦。
廖淳此前在筑阳时,就曾与马石冲突,被痛打了二十军棍。
这几年来,荆襄本地武人与北方武人冲突的情形很常见。满宠父子本身也更信任来自中原的将校,而荆襄本地军官很少有被提拔到高位的。由此一来,军队中的矛盾一直存在,而且是公开化的。
前几日曹真所部赶到以后,从汉水上游不断派遣将士乘坐小舟、木筏顺水南下。他们声势不小,途中难免遭到荆州水军军船的大肆屠戮。
襄阳城中守军固然感谢曹真的竭力援助,却也有许多荆州籍的将士为此暴跳。他们声称,下命令的都是河北人,而坐在木筏上送死的都是襄阳人。军中固有慈不掌兵之说,可河北人拿着荆州人的性命开玩笑,未免太过分了。
廖淳这个襄阳人算是其中运气极好的一个。他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抵达襄阳城,还得满宠看中,由都伯而至曲长,隐然成了率部支援襄阳的功臣,看到了职位提升、光宗耀祖的前程。
结果战事稍现转机,以马石为首的河北邺城武人悠然乘舟而来,俨然要夺取支援襄阳的大功……这叫他如何承受?
廖淳顿时狂怒,以至于失去了理智,开工搭箭射击城下军将。结果虽然没射中马石,却伤了马石身边另一名披甲的都尉。
这就完了。
军中等级森严,最重上下之分。廖淳这个临时任命的曲长,竟然向来自邺城中军的军将动手,这是死罪,谁也救不了他。
哪怕是汝南太守、奋威将军满宠本人在此,也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曲长而得罪中坚将军曹真的部属。毕竟眼下这时候,朝廷中枢的局势极其微妙,满宠不会在这时候办傻事!
为了安抚城外暴跳的曹真亲将,廖淳只有死路一条。
满伟叹了口气。
他对左右道:“带着此人。我亲自出城,迎接马都尉!”
左右无不悚然,知道满伟是要当场斩廖淳的首级,以缓和与曹真直属亲将的关系。
虽说这廖淳自家取死,可他毕竟是秉承满伟的意思,在阻止曹真所部入城。满伟如此决断,一时间,众人都有些窒闷,城头气氛压抑。
满伟顾不得与众人解释,匆匆下城,连声喝令搬开门洞内封死城门的土袋。
那马都尉带着部下,就恶狠狠地站在城外。
片刻后城门开启,他没等门扉大开,就踏步入来,手按着腰刀,直站到满伟身前。
纵然门洞中光线昏暗,满伟也看得清,此人面如黑铁、肩宽臂长,脸上杀气腾腾,绝对是久经沙场的老练武人。
马石麾下的将士们紧随入来,也不言语,直接列着队,大摇大摆地往城里去。
满伟部下有几个亲兵站在门洞中央,口称要带路,一时没有闪开。那批将士便毫不客气地撞开了他们。有个亲兵忍不住抱怨两句,立时脸上挨了几下脆的。
其余数人当即识相,注意到了这些人个个凶神恶煞,赶紧收声,围拢到满伟身旁小心伺候。
待到部下们尽数入城,马石沉声喝问:“奋威将军在么?为何不来迎接?”
区区一个都尉,也敢叫二千石迎接?满伟心中不快,但他自知廖淳伤人在前,怎么着都是理亏,于是按捺住情绪,回道:“家父出城追击关羽,不在城中。”
“前将军呢?”
“乐将军体弱,前几日登城鼓舞士气以后,病势愈发沉重,已经难以离榻。”
“那……如今负责襄阳城守备的,是谁?”
泥人也有土性子,何况满伟也非寻常小卒?他略微提高些嗓音:“正是在下,校尉满伟是也。”
那马石仿佛松了口气:“好,好极了。”
满伟待要再说什么,马石猛地抽出缳首刀,从满伟左侧肋部猛地刺进去,刀刃斜着插进了胸膛。
满伟呼吸一紧。那刀刃细而长,他却感到通体发凉,身上一下子就软了。
他猛地瘫倒在地,意识还清醒。
仰面朝天,只见身边诸多“援军”一起动手,瞬间将他的部下们尽数杀死。、
马石将长刀从满伟的肚腹间抽出来,转而划开捆绑廖淳的绳索。他将塞在廖淳嘴里的碎布扯出来,哈哈笑道:“廖主簿,别来无恙乎?”
廖淳活动着手脚,沉声道:“乐进不足为虑,我们先取武库,然后急攻西门!我亲自带路!”
这廖淳怎么又成了主簿?他是谁的主簿?他……他真是个奸细?这马石又是谁?
拔刀带来的痛楚一波波地冲击着满伟的头脑,让他的思绪渐渐迟钝。
而马石扶住满伟的肩,先把他头上的兜鍪摘下来扔在旁边,然后连着砍了好几下,把他的脖颈完全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