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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天空有层云密布,阴暗晦涩。天色好像很快就要黑下来似的。司马懿的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寒风袭来,忍不住要瑟瑟发抖。卢毓探手向空中抓了两下,似乎有冰冷的东西落在手心,也不知道是雨,还是雪。
陈群提议道:“诸位,还请速往寝殿内去。”
听政殿后方,是皇帝曹丕日常起居之所。有三座宫殿一次排开,自西向东分别是琨华殿、金华殿和晖华殿。近来皇帝常在铜雀园中枯坐,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从园中回来就独自宿在琨华殿。
这已是宫禁深处,就连侍中尚书令陈群也甚少涉足。而此时此刻,当司马懿等重臣沿着一百六十步长的复道往琨华殿去,好些内官、宫人都从两旁的廊室出来,于复道之侧俯首行礼。所有人的脸色都很沉重,或许他们早都隐约觉得,将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吧。
司马懿稍稍放缓脚步,有些感慨。
所谓大势已去,气数已尽,大概就是这个模样了。
自桓灵以来,先有群阉毒流于四海,继而黄巾海沸于九州,数十年间,天下兵戈交征,致使尊卑靡纪,上下弗形。曾经安安稳稳依托于大汉的高门世胄,不知有多少被打落尘土,受尽了屈辱;又不知道费了多大的精力,才逐步于河北、中原恢复秩序。
直到当今皇帝登基的时候,藉着大势推动,终于得以渐斥邪佞,重建缙绅之清律、人伦之明镜,恢复朝中众正盈朝的盛况。可谁能想到,这盛况稍纵即逝,堂堂的大魏,竟抵不过某个打着汉室旗号的边地老卒?。
司马懿是皇帝真正的心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为了大魏的延续下了多少功夫,作出了多少努力。他不惜与自己一向提防的兄弟曹彰握手言和,并授予骑兵权,以图扭转乾坤;他不惜让渡原属于朝廷的诸多利益和权柄,只求豪强大族们的拥护;他即位数年,殚精竭虑,断没有一日放松!
然而最可怕的就在这里。曹子桓尽力了,可依然敌不过。
此番孤注一掷地调度数万人突袭,又有诸多名将参与,看战况,也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成都汉廷的软肋,迫使他们只派出区区五千人迎敌,领兵的还是诸葛亮那书生……结果呢?
曹子文也尽力了,他死在了战场上。
大魏怎么就孱弱如此?汉军难道都是神人?
司马懿在军报中看不明白,他也想象不出,军报所述的可怕武器究竟是什么样子。但他相信军中宿将的判断。
在大军启程前,司马懿专门会见了张郃。在勉励张郃建功立业、作出诸多承诺的同时,他也私下恳请张郃,要张郃一旦发现事不可为,绝不要追随曹彰浪掷将士们的性命,而及时抽身,为邺城朝廷中人保留一些底气。
看军报所述的战局发展,显然张郃确定己方绝无机会,才会如此。而那阎行,不愧是凉州粗鄙之人,行事更无顾忌。
现在皇帝晕厥,恐怕日后有更多的重任会落在我司马懿的身上。那么,我该如何选择呢?对此局面,我又能有何作为呢?
是继续秉承着曹刘死斗的立场?还是……
司马懿脚步稳健,心念电转。
他忽然注意到,陈群稍稍加快脚步跟上,似乎在观察着自己的面容,司马懿斜眼一觑,陈群却转移开了目光。
陈长文是什么意思?他有话要说?
不同于声望囿于河内一郡的司马氏,陈群所在的颍川陈氏乃是近代以来真正的名门望族。陈群之祖,乃是大名士陈寔,其父陈纪曾任大鸿胪。陈氏与荀氏、韩氏、钟氏等大族彼此结为姻党,形成了强大的政治势力,是魏室崛起于乱世的重要助力之一。
在这个时候,陈群的意见便代表了在他身后数以千百计的高门大吏,份量或许比司马懿更重些。
而值得注意的是,陈群之父陈纪,早年在平原相的任上,曾是汉家皇帝刘备的上司,并曾向刘备授以治乱之道。陈群本人,则曾得刘备征辟为别驾,在当时来说,堪为颍川名门向刘备作出的小小试探。
某种程度上说,如果曹刘之间确确实实到了要投戈退让、自求多福的境地,陈群陈长文,一定能在其中获得最多的利益!
那么,接下去是要对陈群加以提防呢?还是……
一行人入得琨华殿,又穿过好几重殿阁,没到寝居,便闻到浓烈的药味。众人连忙放轻脚步,早有内侍挑起门帘,屋中蒸腾的热气传出来,瞬间烤得众人额头上多了一层汗珠。
皇帝脸色枯黄,躺在锦榻上一动不动,呼吸微弱。几名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司马懿等人便侍立在锦榻两侧,一言不发。这数人,都是亲近的重臣,许多人都和曹丕有十数年的交情,眼看此时悲凉情形,有人忍不住恻然情绪,轻声哭泣起来。
而司马懿和陈群,依然彼此以眼光探究,谁也不说话,却又同样抱着特殊的紧张情绪。寝殿内的气氛越来越诡异,陈矫感觉到了这种气氛,他动了动嘴唇,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而高柔盯着司马懿看了半晌,再盯着陈群看了半晌,最后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直到卢毓轻咳一声:“平原王和中领军,应该快到了。”
“仲达?”陈群问道。
司马懿迟疑半晌,踏前半步,站到了皇帝躺卧的锦榻之前。面对着几名同僚的眼神,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可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微弱的话语声:“仲达?”
在场数人瞬间脸色惨白。
皇帝竟然醒了!
不是说,他短期内根本没有醒来的可能吗?他怎么就醒了?
陈群等人下意识地敛衽下跪,深深俯首下去。
司马懿的反应更快些,他箭步向前,跪在锦榻边缘,又对服侍的宫人道:“陛下有大政吩咐,你们全都出去!”
宫人们连忙鱼贯退出。
曹丕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的血色,任谁都明白,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崩溃了,死亡就在眼前。他费力地抬起手,搭在司马懿的手背上,司马懿只觉得手背冰凉。
而曹丕的话语,则让司马懿的心里也慢慢凉了下来。
“立即拟旨,让曹真、曹休、夏侯尚都回来!回邺城统领军政!再由仲达、长文、彦才三位辅佐平原王,全力与刘备死战到底!”
曹丕的语声低沉急促,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嘶嘶的喘息:“雒阳和许都、宛城,都不要了。将这几处的兵力全都调到河北!然后,仲达你亲自去并州,无论用什么条件,拉拢住鲜卑和匈奴人,并全力经营河东,屏护龙门、蒲坂!”
这些安排,曹丕应该仔细想过,说得又急又快。说到这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呼吸都很费劲,他用力喘了几下,这时候才看到了司马懿身后的数人,却因为视线模糊,认不清都是谁。
“平原王呢?”曹丕问了句,放低语声道:“快让他来!另外,再召夏侯楙来!”
寝殿里静得可怕,没有人应承,只有曹丕的低声絮语在慢慢回荡。
高柔依旧跪伏,视线死死地盯着膝盖前方数寸,好像地板上有花纹似的。
卢毓有样学样。
陈矫猛然站起,将寝殿的门扉推开寸许,悄悄往外头探看两眼。宫人们确都退开了,殿前广场上,只有树影,没有人影。
伴随着陈矫的动作,外界的寒风一下子吹进来,殿堂间层层的低垂幔帐被吹得横摆,露出了帘幕背后的幽暗。
陈群铁青着面庞,站起身来,他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可殿堂里的人都听见了,他说的是:“仲达,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司马懿浑身都在颤抖,泪水簌簌地从眼眶往外狂涌。
下个瞬间,他伸手拿过一具软枕,用力压在了皇帝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