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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夸赞的话,哪怕日日听十来遍,做爹的也不会嫌腻。孙宁抱着儿子坐在当中,笑呵呵的,眉毛都要飞起来。
这小儿已经几个月大,他在娘胎里就长得快,十六两一斤的秤,出生时足有五六斤,落地之后能吃能睡,又胖了一圈。
陈慧娘见老头抱着有点吃力,生怕他伤了胳膊,正要伸出手去接过来,忽听有人问门道:“慧娘子,外头张大娘来了,说是带了药,且请您这一头去瞧一瞧。”
孙宁闲着一双耳朵听得“药”字,奇道:“谁人得病了?”
陈慧娘忙道:“无事,只是我有点不自在,叫旧人找从前吃惯的药丸来。”
孙宁一时上了心,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忽然不自在了?”又吩咐一旁的小厮道,“去马行街寻了崔大夫过来。”
陈慧娘连忙拦了。
出张嘴的事情,孙宁惯来不吝啬,挥手道:“外头那等走街闲妇如何可信,当真有不妥当,赶紧叫个正经大夫看了才是,稀里糊涂吃药,若是吃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语毕,复又看了眼那小厮,道:“还等着作甚?”
对方得了这一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陈慧娘心中叫苦,却也不欲在此事上纠缠,以免引得旁人深究,便站起身来道:“到底是旧人,也不好只给两个铜板打发了,我且去同她说几句。”
口中说着,连忙追了出去。
她这一厢带着个小丫头去了偏厅,原只要“说几句”,却是过了近半个时辰才回,饶是尽力遮掩,面上依旧有些不好看。
自这一时开始,短短一夜的功夫,竟有七八个人来寻那陈慧娘,这个说是卖花的,那个说是送果子的,又有拿布料首饰的,还有往日的旧人。若是她推说有事不肯面见,诸人就在外头吵吵嚷嚷的,惹得人人侧目。
陈慧娘早拿定了注意,自岿然不动,半夜与孙宁不知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老头子就特地吩咐了门房,若有那等不知所谓的人再来,再不许通传云云。
***
且不说慧娘子这一厢割袍断义,另一厢,不远处的大理寺中,却是别有一番景象。
早被从京都府衙之中提走的李程韦,此时正怀抱手炉,坐在一把大交椅上。
他座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身上除了棉袄,还裹着一层灰色的兔毛大氅,足下则是踩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火盆。
这房舍乃是大理寺的监牢,长宽都不到一丈,虽说是在地下,墙壁极薄,又朝着西北,可有了这烧起来连半点黑烟都不冒的上好石炭,另和着屋中插的那几枝半开红梅,陋室之中,竟是硬生生被衬出了几分早春盎然之意。
李程韦手里托着一个杯盏,也不喝,只就着那股子甜热的味道暖手暖肺。
他年纪大了,精力、身体都不比从前,多少也要顾及几分养气,此时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恼火压下,问道:“连人都见不到?”
下头站着的妇人咬着牙,恨恨回道:“想是得了里头吩咐,门上的人不肯通传,奴家本想使劲闹一场……谁料得……竟是被人撵了出去……”
她说到此处,犹有些气不过,忍不住骂道:“从前都在一处刨食吃,回回那小贱蹄子顶不顺,都是我帮着搭手,如今捡了高枝,竟是翻脸不认人了!攀上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同野鸡插草有啥不同,还当真以为自家是只凤凰了?”
这妇人口中骂骂咧咧,却不忘偷偷用眼睛瞄一下李程韦,想要瞧他的面色。
李程韦看得她这模样,又听得她说话,实在是气极反笑,道:“孙宁再怎的老朽,也是孙卞的爹,你在当朝参知政事府上闹,脑子难道被狗吃了吗?!”
那妇人被他冷冷一瞥,吓得一个激灵,也不敢多话,连忙缩着头弓着腰退了出去。
监中很快恢复了宁静。
李程韦惯用的管事站在下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瞧见一般,只将手里包袱打开来,口中道:“小的先给主家换了衣裳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取出其中衣物,熟稔地上前给对面的人更衣。
李程韦素来喜洁,即便身在囹圄,可靠着银钱开道,却也勉强保持了一身整洁。
大晋男子以露髻为非礼,只要外出,必要或裹头巾、或戴幞帽,而李程韦幞头素来同常人不一样,制式更宽更长,一戴上头便将上半边耳朵都遮住了。
那管事的给他换过衣衫,复将其头上正戴着的那个幞头取了下来,又拧了帕子给他擦脸。
李程韦已是年过五十,可一张面皮依旧白得很,保养得很是得宜。
管事的手中力道本就不大,等擦到李程韦的左耳后,更是又放轻了三分——
与右耳相比,左边那一个耳朵虽然一样是耳垂厚大,可耳轮却截然不同,不是一个完整的圆,而是自耳涡上半个指节处便当中一横而断,空荡荡的,只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
那老管事手里给李程韦整冠,口中则是问道:“主家,既是那慧娘子不肯见咱们的人,想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妨多雇上几个人,街头巷尾传一传,等到风声进得孙府,孙老头知道了实情,才有她哭的时候,届时晓得厉害,想来就肯老实做事了。”
李程韦凝着脸道:“孙卞是个聪明人,他见京中情形不对,必会嘱咐一府上下闭门谢客,现下才出去放话,等消息传到孙府里,少说也要到明日,来不及了。”
老管事连忙道:“往日也有插一二个人,虽说进不得孙府,可传两句话却不难,若是得用,大不了废了那几个桩子,今次宫中样样不明,只有弄得清了,才是正要紧。”
李程韦压着声音摇头道:“一旦消息传出去,那陈慧娘也废了,想要圆回来谈何容易,便是她有点能耐,少说也要三旬两月,等遇得急的时候,再难行事。”
他想了想,忽然问道:“上回让你去盯着,宋门那一个,可还住在里头?”
“可是颍州淮县那一个傻子?”
李程韦点了点头。
那老管事便道:“还住着,屋中只有两个人照应,不怎的见出来走动。”
李程韦将手中的茶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甜汤,慢慢从胸口呼出一口浊气,复才道:“找几个人,趁着现下还早,拿了那陈慧娘做的东西去,只说是淮县来的,要接他们回老家。”
老管事立刻醒悟了过来。
李程韦手中的茶盏托得稳稳的,风轻云淡地吩咐道:“我记得他早年出事的时候,被热油烫过左手,听说还伤得顶厉害,既如此,也莫要留着碍眼了,给他妹妹送去吧。”
***
更鼓已经响过二更,孙府的后院之中一片漆黑,只有挂在门头的灯笼里闪着几点零星灯光。
大半夜的,陈慧娘没有入睡,她独自一人坐在隔壁的小厢房里头,盯着面前的木匣子,一双眼睛连眨都不敢眨。
那匣子仅有尺长,约莫五寸高,外头刷着黑色的漆,看不出什么材料。
房里没有烧地龙,墙角的炭盆也黑了,不知是不是冷的,陈慧娘的嘴唇已经有些发白。她死死盯着桌上的木匣子,面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好似是恶狠狠的,又好似是将哭未哭,过了半日,才慢慢地伸出手去,揭开了那匣子盖。
只听“磕”的一声轻响,随着盖子的打开,一股子香甜的气味也跟着扑面而来。
匣子里头压得满满的,盛放的水仙、兰花、瑞祥、木春挤在一起,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花瓣同枝干裹着,又杂又乱,还有一股子难以形容的馥郁香味。
陈慧娘进得孙家已经有近一年,珠环翠绕,养尊处优,自然能辨认得出这熟悉的味道——甜得发腻,是自大食国过来的玫瑰香露。
看到这一匣子花,陈慧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合拢,将那些个枝干花叶全数抓了出来。
下边铺的是带刺的月月红,她一双手探进去,全无防备,被扎了好几个口子,只一瞬间,手掌、手指上头便冒出了几颗大血珠子。
陈慧娘如同无知无觉一般,连看都不看自家的手一眼,而是咬着牙,不知在里头哪一处使力按了按,只一瞬间,匣子靠外的那一侧木板便“啪”的掉了下去,打在桌面上。
她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下午来送东西的仆妇说的话。
“慧娘子,桑家瓦子的婆子下午来了,说天时冷,怕是须臾就要下雪,着急明日行路难,是以特地先送些开得好的过来。”
陈慧娘僵直了身体,死死盯着匣子里头,半晌没有动弹。
屋子的门窗紧掩着,即便早已入冬,味道发散得没有夏日快,没多久,那奇异的味道还是钻入了她的鼻子里。
又甜腻,又腥臭。
她全身都发起抖来。
面前的匣子共有两层,第一层原本放着花,已经被她给清空,而本来被封得好好的第二层,此时敞得大开,里头躺着一截东西。
——是被乱刀砍成了五六段的手掌。
匣子静置了一下午,其中的血液早已凝结成块,看上去又脏又黑,和着成渣的碎骨、黄黄白白的骨髓,着实令人恶心欲吐。
然则陈慧娘却顾不得骇怕与惊惶,她矮下身子,把头凑得近了,正见半个手掌对着外头她的脸。
被斩得只剩下一小半的大拇指上头还套着扳指,另有一片长长的伤疤从那扳指处一路往下延展。
扳指与疤痕都如此熟悉,叫陈慧娘不由自主地从嘴巴里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是两排牙齿发着抖,正在上下打架。
她几乎立刻站直了身体,将面前的匣子猛地盖了起来,抱进怀里,转身就要往外走。
此时早已深更,并无人在院中。陈慧娘跌跌撞撞推门而出,才走了几步,却是忽然听得不远处好似隐隐约约有小儿的哭声。
她心念一动,渐渐放缓了脚步,将头转了回去。
约莫三四息后,十余丈开外的房舍里终于亮起了灯光。
冷风呼啸,穿墙透院而来,模模糊糊还间夹着三两下妇人哄孩子的声音。
往日里一逗就笑,极少夜啼的孙小郎,这一回却是过了许久还未能哄好,哭声反而越来越高,到得后头,竟有了几分撕心裂肺的味道。
母子连心。
陈慧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房舍走了过去。
她行到一半,忽然顿住,将手中匣子压在了回廊边上的花木里头,复才擦了擦手,匆匆推门而入。
屋子里,两个奶娘正围着只有数个月大的孙小郎团团转,一个想要喂奶,那小儿半点不张嘴,另一个便忙去扒他的屁股。
陈慧娘见那二人又哄又抱,依旧没有作用,又听儿子不住在哭,实在是焦心,连忙上得前去,伸手接了过来,口中问道:“大半夜的,怎么哭得这样厉害?”
说来也奇怪,孙小郎头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下被母亲抱在怀里,那嚎啕之声竟是慢慢低了下去,不多时,吐着一个鼻涕泡,吧唧着嘴巴,竟是逐渐安静了下来。
两个奶娘登时有些尴尬,其中一人连忙将床褥重新叠好,小声道:“娘子先将小少爷放下来吧,褥子用炉子烘过了,暖和着。”
陈慧娘才把儿子放到床榻上,还未来得及帮他盖上被子,孙小郎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又哭了出来。
如此这般三两回,孩子没有哄好,左厢房的灯光却是亮了起来,不多时,孙宁便推门走了进来,他见儿子哭得脸都红了,心疼地问道:“白日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哭了?”又上前几步,伸手去探孙小郎的头,“是不是烧起来了?”
两个奶娘也跟着伸手去试了试,不知是哭得久了,还是其余原因,那小儿的额头居然当真比起平日要热一些。
未足岁的仔,本来就更精贵,又兼孙宁在一旁这样惊慌,奶娘们那里敢答不是,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只好含含糊糊,诺诺连声。
孙卞从未带过孩子,他摸着手下有些温热,心中已是认定儿子病了,便追问道:“请了大夫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