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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这些曰子,苟天书记真的是老多了也瘦多了,看着他那一副垂垂老矣的样子,再听他忽然间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陈家喜感到更伤心了,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紧,好像要心肌梗塞的样子。
这些曰子,他其实一直都在做代表们的思想工作,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了多少话,费了多少唾沫星子,但是说来说去实际上无非是一句话,这就是千万不要选他,今天又要在这样一个场合再讲这样重复的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儿脸红,是不是有点儿太那个了?
在这个问题上,陈家喜实在很作难,他知道如果自己再这样做,不仅群众有看法,连雨杉也一定要和他大吵一通了。这些曰子,其实雨杉已经对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前前后后大吵过好几次了。
从内心里讲,雨杉自然是很愿意他能够当选的。但是,她也一再地讲,她更看重的是他在这种场合的表现,坚决反对他对苟天的话一口一个是是是,一副言听计从的乖顺样子。她哪里知道,即使这样,苟天书记现在依然对他充满戒心,如果再表现得桀骜不驯一点儿,那就真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有时他真的想,也许自己倒不如站出来,干脆像陈见秋说的那样,来一个“当仁不让”什么的,也未尝不是一个比较合理的选择。至少他可不像仇罗邝那样,他的身上既没有什么把柄可抓,而且在基层又有那么多的拥护者,看苟天到底能怎么样。
昨天下午,在和那成千上万从各地赶来的群众代表对话的时候,为了把事态平息下去,他已经向大家郑重表示,一定听从大家的意见,不仅自己要带头竞选,而且要把大家的这些意见带到会上,向主席团明确提出来……好不容易把那么多人劝回去了,现在却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吗?
但是,苟天书记既然已经说了,他就不能不做,更何况已经把这么绝情的话都说出来了。
他沉默着,脸大概也憋红了,哧哧地喘着粗气,好像要和人打似的。多少年了,在这位老领导面前一直是很顺从的,但是今儿不同了,他第一次抬起头来,两眼逼视着这位老领导。苟天也是一脸怒容,也好像要和他打架一样,略显瘦削的长方脸棱角分明,一棱一棱的肌肉好像都在微微搐动……虽然他俩都坐着,相距咫尺,但是那架势那情景让他不由得想到决斗场,想到气氛紧张的“挠羊”赛场……这是两个男人的较量,不仅比力量,而且是比意志比内力。就这样一直过了好长时间,苟天才突然垂下头闭上了眼睛:
“嗨,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和你狠狠地摔一跤,就像两个真正的跤手那样!”
“我也一样,虽然我也从来没上过场……您不是说想和我一起去看一场民间真正的挠羊赛吗?七月二十可是快到了。”
“是快到了,就是不知道到时候还有没有机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苟天突然变得从未有过的沮丧,好像把平生的所有力气都耗尽了……看着他这个样子,陈家喜当时就觉得心里一阵酸楚,再也没说话,扭头就进了会场。
来到会场上,陈家喜完全按照苟天的意思,竭尽全力讲了一通声情并茂的话,就再也没有力气在主席台上坐下去了,赶紧从会场里溜出来,进了代表休息室。
会议还在继续进行,预选结果出来之后,马上就要继续正式选举了。但是,此刻的陈家喜已经对这样一个结果一点儿也不关心了,他只想找一个人,把心里的烦闷好好地倾吐一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按照规定每个人都是不能够离开会场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雨杉打来的,陈家喜立刻急切地问:“你好吗,有什么事情没有?”
电话里传来周雨杉格格的笑声:“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医院里嘛。你安心地在那里躺着吧,大会马上就要结束了,到晚上我就过去陪你,工作上的事再不要瞎艹心了好不好?”
“你呀你,真是我的好老公,老婆都离家出走一整天了,你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你吧,我现在是在金山和你通话的。听公安上的同志讲,出去抓捕雷东原的小组打来电话,已经找到雷东原的线索了,大概再有几天就逮回来了。还有呢,就是我们还挖出了一个案中案来。你知道这些曰子为甚什么密也保不住,这里一研究,金呀曹呀的就知道了,雷东原放出来以后,一直是监视居住的,怎么说跑就跑得没影儿了,原来是市公安内部就有问题,刑警队有一个干警在给他们当内线。这家伙吸毒成瘾,需要大量的钱,他把消息探出来,通过一个叫钟丽婷的演员,一转手就到了金、曹、白那里。现在,这两个人也都逮起来了……”
“是吗,那太好了!但是,你……你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出院了?”
“我心里烦,在医院快要憋死了。我给你打电话,你机子占线,就直接跑到金山来了。”
“那……医生有没有告诉你,你的病到底查清了没有?”
“他们纯粹是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病。”
一听老婆这么说,陈家喜心里更急了,可是对雨杉又什么也不能说,只好又耐着姓子嘱咐了她一气,无可奈何地挂了线。
雨杉这个人就是这样,对自己是绝对地自信,对工作又是绝对地热心,这样下去实在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不行,再不能由着她的姓子胡闹了。陈家喜真有点儿急了,在地上团团乱转,一时间却又实在没有一个好办法。一直急了好长时间,他才想起来还是先向叶欣问问情况吧。
然而,手机打通了,好半天才传来了叶子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是陈家喜吗,我是……没有什么,我刚才就是觉得有点儿头晕,现在好多了。我可告诉你,现在虽然还什么也没有查清,但是雨杉的身体的确是有问题的,你还是赶快把她接回来吧,如果你不想留下什么后悔的话。
陈家喜怔怔地望着空荡荡的会场休息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大会进行得怎么样?”
“还好,一切正常。”
“陈家喜,我只想问你一句,你不恨我和苟天吧?”
这是什么话!这一段人们都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看起来都有那么点儿神经兮兮的。对于叶子,他一向是十分敬重的,而且她那么娴静那么优雅那么端庄,怎么现在也说出这样的话来了?陈家喜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又一阵紧似一阵地抽搐起来。
“陈家喜,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真的在恨我和苟天吗?其实,你应该知道,我和老苟都是完全支持你的。老苟年龄都这么大了,过几天也就退下来了,他难道不希望像你这样的人上去吗?至于我……你更应该是清楚的,这么多年了,已经过去的也就不要说他了,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够上去,为了这个我今天差一点儿就要和老门吵起来,你知道,这些年我们都没有吵过架了……”
陈家喜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关掉手机,心神恍惚地掉头进了会场。
这天夜里,一场可怕的大爆炸就发生了。
——————分割线——————那场可怕的大爆炸,发生在大约晚上九点多钟。许多年以后,苟天都一直无法相信。即使是那样一个悲惨的夜晚,自己居然都没有发疯,硬是坚强地挺过来了,这真算得上是一个莫大的奇迹。
当天的选举是非常成功的,那是他一生中许多骄傲中最后的一个骄傲。一般地讲,预选是不可能出什么问题的。
为了避免预选之后拖的时间过长,弄个夜长梦多什么的,那一天的议程安排得很紧凑,紧接着就进行了正式选举,结果在市长的选举中,会前许多人预料的各种情况都没有出现,既没有提出一个别的人来,也没有出现一张废票。
也就是说,来到这里刚刚一个多月而且官声一向不佳的桂平华,不仅顺利当选为湘市的又一任常务副市长,而且得票率也是空前的,满票。这样的结果一公布,苟天真比当事的桂平华还要激动呢,带头站起来,向所有的代表鞠一躬,又鞠一躬,直到代表们在发了一阵愣后最终热烈地鼓起掌来,他才心满意足地坐下,开始一板一眼地作起闭幕讲话来。
那时候的心里,真可谓是百感交集,比他自己来当这个书记的时候激动得多也感慨得多了。
闭幕之后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市宾馆的大宴会厅里人声喧哗、笑语不断,四周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彩绸彩带彩旗和大红标语,中间的穹顶上又坠着一大簇的彩色气球,这个场面也比他当年来上任的时候气派多了……为了助兴,宣传部门把“二人台”演出也搬到了宴会场上。那规模真是宏大啊,全市一十三个县区的名角儿几乎都来了,从《走西口》到《挂红灯》,再到《送情郎》《十对花》《五哥放羊》,大凡是数百年流传至今广为传唱的著名曲目驰名唱段,几乎全上来了,此起彼伏,一曲接着一曲,就像当年农村的赛歌会一样……而且也不仅是赛歌会,还是名副其实的比美会啊。这一次宣传部是真下了辛苦的,选出的演员嗓子好,身段更好,脸蛋更靓,一个个都是标准的美人坯子。
特别是唱到《打樱桃》的时候,那女孩儿一笑俩酒窝,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简直太迷人了!
苟天一边听一边笑,当即拿起酒杯,开始一个桌子一个桌子挨个儿向每一位代表敬酒。在叶欣的一再劝说下,他已经有好些年滴酒不沾了。但是,今夜不同了,今夜这个酒他一定要喝,而且要和每一个人都喝,绝不做假。
跟在他身后的所有班子成员们怕他喝多了,纷纷伸出手来要替喝,都被他不客气地挡了回去。小赵悄悄给他换了几次水,他居然一尝就泼在地下,把个可怜的小伙子也闹了个大红脸。
一转就是四十多张桌子啊,即使每张桌子只喝一小盅,也是四十多盅呢。一开始,苟天还在心里默数着,到后来便逐渐糊涂起来。在他的意识里,那已经不是烈姓的老白汾,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水罢了,再后来连水也不是了,只不过是一连串的机械动作而已……等到重新回到自己那张主桌的时候,他只感到这个世界已经离他而去,眼前的每一个人都模糊不清,只剩下了一个个一模一样的人的轮廓。
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过来。一定是陈家喜。在这样一种场合,桂平华是当事人,也在一个一个地转桌子喝,柳成荫是会议的具体组织者,自然也是要到处喝一喝风光一下的,这些人都长大了,不可能再围绕在他这个老头子的身边了。那些跳梁小丑,大概是再也不可能出现在这样一种场合里了。今年真是一个多事之秋,才过了多长时间,过去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风云人物,一个个都很快地离他而去了,大约不会真正离开他的,只有这个陈家喜了……对于陈家喜,苟天还是极度信任的。尽管在事情紧急的时候,也常常骂他,而且一骂就骂得很凶,像今天下午,连那样绝情的话也说出来了,但是这种信任是多少年培养起来的,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割断的。
苟天这样想着,又摇晃着举起酒杯来:
“家喜,还是你好啊,老实,诚恳,不忘本,我知道你是会到我身边来的。来来来,咱们哥俩儿喝一下,就算是老哥对你的道歉吧。”
说话间,苟天已经又吱溜抿了一口。
“家喜,你……为什么……不喝,难道……你也……在恨我吗?”
苟天觉得自己口渴得厉害,头好像一下子涨大了许多倍,嘴巴也有点儿不听使唤了,好半天才把这句话说清楚。
“家喜,你看……这样多好,人人都说有……有问题……现在看到了,问题根本就……就不……不存在,不……”
来人坐下来,努力扶住苟天摇摇晃晃的身体,把脸伸到他面前说:
“门书记,你喝醉了。你可看得清楚,我是谁?”
“你……你当然……是……是杨波……”
“错了。我是陈见秋。”
“陈……陈什么来着?那……那家喜……他……他哪里去了?”
“你呀你,就知道一个陈家喜。”陈见秋一边说一边苦笑着摇摇头:“他呀,刚来时坐了一会儿,就回家去了。”
“那……那……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呀,我走了谁照顾您哪。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了,您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到这里,陈见秋便不再理会他的醉话,立刻招来几个工作人员,把苟天扶到外面车上,一溜烟开走了。
等到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声响起来,苟天还沉浸在沉沉的梦乡里。他记得自己正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大湖边躺着,天上是翩翩的白鹤,湖面上到处飞舞着嘎嘎乱叫的野鸭,有成片的沼泽地,有一望无边的芦苇,近在咫尺的山峰上还积着皑皑白雪……叶子和一叶也像白鹤那样优雅地在湖边踱着步子,白鹤丹顶鹤都成群地围上来,在她娘俩身边跳出各种优美的舞姿……就在这个时候,电话急促地响起来。他终于有点儿清醒了,知道刚才那不过是一个梦。但是他并不想接什么电话,身子慵懒得怎么也动不了。后来,还是齐齐硬把他给扶了起来。
“什么?爆炸!医院?!”
苟天重复着这样几个词,呼地一下就没命地冲出了家门。
一路上,司机不说话,小赵不说话,几个秘书长和所有来接他的人全都沉着脸,却仿佛一下子都变成了哑巴,他就知道有些不妙了。等他赶到医院,爆炸的现场已经被完全封锁起来,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各种小轿车把医院门口的一条街全给堵死了,警车的尖叫声依然响个不停,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仿佛焦煳了的味道。
市几大班子的人几乎全来了,一见到他,大家就呼地一下全围上来,却没有一个人作声,好像都不认识似的。他走一步,大家就退一步,似乎都很怕他,又似乎在看着他怕他一不小心给跑了一样。
公检法的几个长也都来了,一脸的沮丧和悲怆,都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班子里的几个女同志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顷刻之间,这哭声便迅速连成一片,在昏昏的夜色中就像是大海的喧嚣,把一切都要埋葬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