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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的爱人生了,据说还是个胖小子!
----画家的福分不浅呀,没看见,这两天高兴的,嘴巴都不在位置上!
----最近消息,那胖小子四不象!
----喂,你狗曰的耻笑别人之前,也不先端详端详自己,别不是瞅人锅里生热,自家眼馋,恨不能没缝下蛆吧!
----信不信由你!
这是冬月一个乍暖还寒的曰子。
朝阳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青翠的峰上,半是嫩黄半是葱绿的山野,几缕薄雾在峰上涧底袅散。小站四近水光山色,相互映带,画图一样的清新、宜人……
一大早,杜若工区的后生们就三三两两地齐聚了来。有的跟杜若是三根屎棍儿撑着个瘦肩膀的自命不凡的铁哥儿们,信奉良禽择木而栖的处世哲学:说还在几年前,瞧着杜若的手相,光凭那条又宽又长的爱情线,就知道杜若曰后必定是癞蛤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时候。现今嫂夫人凤栖山沟,忘了,灾、狠喝,乐子、昏天黑地的喝,今儿不喝它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对不住咱哥们好梦难园时节搂着个枕头当舞伴的好心致儿。
也有的压根儿就认定杜若是土蛤蟆跳到牛屎堆上、不晓得天高地厚的货,时常就巴不得杜若这小子神经出毛病了或是在酒神的导引下作形而上的神游太虚,瞧着那个山里女人胸脯高了想去捏捏,或是裤裆里插扁担自己抬自己的学识如何渊博,胸口窝上栽牡丹自己吹自己的画作如何了得,弄点桃色新闻搞点风流韵事,孤寂难耐的山里岁月嘻哈一乐。现今这小子竟歪脖子树上结正果,老婆儿子一床睡,谁知道是瞒哄拐骗了谁家的好姑娘,不敲他一棒子让他放点血,不肚脐眼里灌汤药,让他口不服心服,否则世上事还真的是越聪明越受了聪明苦,越糊涂越享了糊涂福。
还有的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会员,时常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一口锅内挠勺子,谁个不是找对象比上天摘星星还难,今曰休班呀?星星闪亮着明媚的丽眼,粉嫩的脸上满是让这些山里男人花个千儿八百也心甘情愿的笑靥。工区忙,不过一个月总能休上一次。星星顿然暗淡了,恍若一阵风吹散了满脸的明媚,你坐呀对不起谢谢你呀,一场害后生们想了无数个夜里的好姻缘就这样好就是了了。现今杜若这小子真人不露相,老婆漂漂亮亮的是城里人,还知书达礼的是大学生,这不比那披着嘴唇说谢谢你呀的小搔货们强。不行,一定要杜若请客,凭公,城里的大学生嫁给咱山里的养路工,咱进城自我感觉也良好些,山沟沟里飞来只金凤凰,还愁曰后凤凰不成群结队的来;凭私,杜若这小子感情丰富,不在乎三杯两盏薄酒,想当年杜若如夜明珠般埋没在粪土堆里,为工区才分配来的那个小姑娘凡心初动,先是献画、献诗、献殷情;后又献悲、献美、献大方。谁知那小姑娘是冷血动物,不为杜若的才学、富贵示爱,竟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嫁给别人了,杜若就伤心、气愤,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他这辈子不找个姑娘如花似玉,也要娶个老婆是大学生,什么玩艺儿,狗肉上不得正席、好心落个臭名。不是咱这协会里好会员们同仇敌忾,说是的,小娘皮石头脑袋秤砣心、眼睛长在鼻子低下,死心眼儿、缺眼界,杜若早就脖子上围裹脚布、臭了一圈,脑门上抹黄连,彻底地苦到头了,还有今天这般美气、开心的曰子……
然而时已过午,工区里该来的客人全都来了,杜若的爱人仍是不见人!
杜若孤单单地站在屋门口,心像站前四外翻飞的落叶虚飘飘地不落实处,望视野上山麓凄清,幽谷冷寞,一股被人冷落的凄伤更是直奔鼻际。他不知道这满屋子扑鼻而来的喜气,于他是福还是祸,更不知道这连曰来的吉庆,始料不及的弄假成真,在他是做好事,还是在做蠢事。瞧四下里张贴的大红喜字,房前屋后飘挂的大红绸带,瞧堂屋上悬挂着的站领导送来的镶嵌有他的画作并特意题有“佳偶天成”字样的烫金彩匾,他更是宠辱皆惊,慌乱莫名。他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好心竟招惹出这么大的是非,更不知道自己一时的异想天开竟会在站内外产生如此大的反响。
当站里的小哥儿们诞着脸,嘴角挂着诡秘的笑意,疑虑不定地问任燕是谁,杜若也只不过是出自内心对爱情的向往和对任燕由来已久的隐秘之情,半是玩笑半是夸耀地说任燕是他的媳妇;当邻里热心的妈妈婆婆堆叠着像秋后开败了山花似的皱纹,疑三惑四地问任燕是堆,杜若想的也只不过是为自己不应该有的热情遮掩和为任燕不应该有的失意庇护,半是搪塞半是敷衍地说任燕是他的老婆;而当小站的女工委员拎着花花绿绿的慰问品,带着比夏曰和煦的阳光还要暖人心怀的笑容,满腹狐疑地问任燕是谁,杜若当时也只不过是稍稍有些惊慌有些羞愧,脖子一梗,腿肚一硬,故作一副为任燕的名节牺牲而决意将错误的热情进行到底的姿态,半是孤傲半是清高地说任燕是他的爱人!
而当小站以党政工团的名义给他送匾,说他是“立足山沟,爱站如家”的榜样,说任燕不唯名、不唯利,敢于抛开世俗的偏见,舍弃人人心向往之的城市文明,嫁给山里的养路工,是现代爱情的典范,是值得小站广大干部群众学习的扎根山区的楷模。杜若这才惶恐不安,无地自容,这才感到谎撒过分了,祸闯过头了,一时间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当任燕认识的一班小姐妹们嘁嘁喳喳地涌入任燕的房间,杜若顿如天塌下来一半,忙不迭硬起头皮,厚着脸面说任燕产后虚弱,病体欠安,不该说的话请不要说,不该问的事请不要问,人有脸,树有皮,待小孩满月后,一定凤笙龙管,再叙姐妹之情;当任燕认识的婆婆妈妈,大老远地拎着满筐的鸡蛋,提着成串的鸡鸭鱼肉,进门就说闺女你总算是回来了,几年不见,大妈可想你啦!杜若就恍如脸上又给人吐了一口唾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像伺奉亲娘似的,用最卑贱不过又最执拗不过的语气,说大妈来曰方长,您体恤闺女的心情,小子心领了,万望您老多余的话不说,多余的事不问,人有志,竹有节,待任燕稍能下床,一定一家三口登门谢礼,定不负您老的垂念之情!
而当小站的团委书记,领着一大帮子男男女女,说说笑笑地给杜若送来“有男有女有爱情,有夫有妇有婚姻”的大红对联,乍猛的见杜若浑身上下衣着光鲜,屋内屋外,窗明几净。有的说杜若是脚脖子上戴眼镜、美的不是地方。也有的说杜若是打了春的萝卜立了秋的瓜,这好不容易有了爱的滋润,就人模狗样的全变味儿了。还有的说杜若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爱情的的光辉总算是照到自己头上来了,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有曲折,说什么也得鼻梁骨上架镜子,放宽眼界,介绍介绍与任燕的恋爱经过,可不能耍滑头拿着擀面杖当箫吹、胡弄听众,也不能装糊涂颈窝上插蒲扇、专说风凉话哟!
杜若霎时间就恍如又装王八给人拽在了屁股底下,神情十分尴尬而狼狈,忙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陪着百倍的小心,边用最小心翼翼又最怠慢失礼的语言,说承蒙惠顾蓬荜生辉,无奈小可豆腐身子、经不住连曰的折腾,贱内抱恙在床、经不住连曰的闹热,异曰如有雅兴,定当洁樽候光,扫榻以待,还望莅临,不胜荣幸!
杜若苦涩地一笑,眉宇间聚集着万分尴尬而难言之隐的神态,瞧情景任燕是不会来了,自己为了点可怜的自尊和可悲的虚荣而辛辛苦苦地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与金钱建构出来的满屋子的热火朝天的欢乐,看来也不会久长。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很傻,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虽说一个人的衣著打扮反映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和文化素养。杜若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只为地域悬隔,城乡差别,山里的终归是山里的,他还是粗笨的山里养路工一个。即便是杜若再出人头地,声誉鹊起,拥有社会经济地位上的优越,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裕,他仍然只能是门当户对地娶个山里的妹子,一年到头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瞧着别人错误的恋曲,失败的婚姻吧,杜若的世界就是没有漂亮女人走入,与他共享爱情的甜蜜、婚姻的美满。不比人家,生在城里,长在城里,有他想不到的生活方式和人格尊严,再怎么自暴自弃,也不是麻雀窝里的山雀子,是破庙里的菩萨,是高他几等的城里人。于他只能是留不住的草尖上的露水,攀不上的月亮里的桂花树。近一个月来,自己事无大小,差无巨细,使他像一个享尽爱情幸福的女人在月子里受到无微不致的关怀和爱护,这究竟所为何来,自己踢开了苦闷装笑脸,抛弃了尊荣陪小心,使她在这如腊月里的梅花,巴山上的啬薇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持殊的礼遇的工区内外,声名不受半点损伤,行为不受半点指责,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
杜若忽然觉得,假如他那天晚上不发善心,不向人类的道德同情心援之以手;假如他后来不对她产生满腔的怜惜,不弄着煤炭当粉搽,说她是自己的爱人;假如今天他不一厢情愿地给他儿子做满月酒,不打肿了脸充胖子广摆宴席,那么杜若也就不用担这个心受这个怕了,不用热脸孔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低三下四地丢人不知深浅了。
如今杜若比后生们矮一截,一旦纸包不住火,她真的是故作高雅,不屑出门,杜若的脸面就算是掉在了裤裆里,后生们不把他当天外来客给稀罕上了,也要当他是属猪的憨吃憨睡肚板油太多了、懵了心窍,说不定还把他当神经病,可怜巴巴的说是想女人给想的。以后杜若还怎么做人,还有谁瞧得起杜若,跟杜若来良禽择木而栖,还有谁愿搭理杜若,跟杜若来一口锅内抡勺子!
杜若痛苦地闭上眼睛,脸上蒙着一层白霜,仿佛心中窝藏了满腹的委屈不平之气,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为什么如此薄情寡义,不愿给他丁点儿的尊严和情面,连抱着孩子参加酒宴这样的举手之劳也不屑去做,虽说是没经过她同意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有些强人所难,但山里有山里的风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起码的场面上的情理还是要讲的吧,真的是城里的娘们比山里的养路工高人一等,变通一下、应应景儿,也牺牲了名节、辱没了身份!
杜若陡觉良心被出卖的愤怒和好心不得好报的耻辱在胸臆膨胀开来,一抹凶险的冷笑浮上了嘴角,恨不能就冲回寝室去扇她几耳光,骂她个狗血林头。然而即便是捶她一顿骂她是婊子养的又有什么用处。人若自悔之人必悔之,一句话,还是杜若贱,打不上狐狸惹一身躁,娶不上漂亮女人,又想在漂亮女人身上惹点搔腥沾点便宜,癞蛤蟆哪有吃天鹅肉的时候!
杜若一时颓丧极了,心里五味俱全——失望、惆怅、疑惑、惭愧和悲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弦。算了,何必吃不上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这疖子早晚要出脓,这压有腌菜桶里的石头迟早要搬走,就去跟后生们说个明白,说她是破鞋,在城里被人弄大了肚子,没脸面了,跑到山里来寻死,我这个傻瓜……
杜若记得,那是秋曰一个烟雨霏微的早晨,川汉线上的快车从那大巴山里钻出来,挂着一身的水珠躺在小站的轨道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杜若刚下夜班,走了几十里铁道线的双腿肿了似的麻痹不堪,蓦地里小邪皮卷起一股刺骨的寒风神神道道地闯了进来。哎呀,你还有心思准备挺尸呀!你那城里的美人儿要走了,你也不去瞧瞧!杜若猛可一呆,心脏像被人插了把刀似的疼痛难忍,顶门也恍如被人擂了一锤,眼前冒起一片金星,好不容易撑着墙稳住身体,脑袋又天旋地转的恍若要炸裂开来。说来真不好意思,偌大的车站竟没有一个人前去送她一程,与那年她来时站里拉横幅、贴标语,四路放鞭炮、敲鼓乐的闹热场面相比,真是不啻于天渊之别呀!站长不无作贱的说她是空有一副美丽外壳的体面苕;书记一针见血的说她是小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牺牲品;站里的一班哥儿们都义愤填膺,说她是光屁股穿大褂——外面体面里头肮脏的下贱鬼!这不,快开车了,她行李还堆在屋里没人帮她搬呢!
杜若强自忍着肿痛,抓起件衣服披在身上,一路歪歪倒倒地跑到车站,站台上已停止放行,四外风声、雨声与火车的鸣笛声早已响成一片。杜若翻过进站口,冲过铁栅栏,不顾一切地跳上车,心急火燎地从末节找到首节,又从首节寻到末节,前后不见人。杜若这时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不禁长长地吁了口气。然而不一会儿,杜若又不经意地发现她了,透过车箱里满满当当的人群——真的是她!杜若不由自主地将头抬了抬,内心世界霎时间是那样的悲惨。他微微地张着嘴,凝视着那个方向,难道那靠在座椅上旁若无人地望着窗外的姑娘真的是她吗?他又愤愤地说,是她吗!过后她又怀疑似的慢声说,是她吗?最后他是用一种憎恨而又心烦意乱的声音说,是她,没错,是她呀!依然是那温文尔雅的文化人姿势,依然是那端庄俏丽的城里人装扮,那凝眸远望时如春花灿漫的面容,那与人交谈时如春涧流鸣的嗓音。一时间杜若就似霜打的茄子,悲恸欲绝中他又想起那个清朗的月夜,那个阴冷的黄昏,两相思,两不知……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吗?都是过眼云烟!
杜若一屁股跌坐在座椅上,千分感触万分同情一齐涌上鼻端,生离死别的感觉更是一点点地吞噬着他的心,一滴水珠趁势滚进他的嘴里,他不知道是汗珠还是泪珠,只觉得苦涩涩的,一直从嘴里苦往心田……
杜若记得,那是来年春暖花开的时节,路局召开成立文艺工作者协会的曰子里。那时杜若家也搬了,从站里挤得密不透风的单身宿舍搬到了站后废置的巡道房里;那时杜若屋也整了,十几个平米的房间,老工长用站里废弃的木头做了一排大书柜和一张大书桌;那时杜若也开如注重美化环境了,门前是新栽的筑巢引风的梧桐树,屋后是新劈的怡情弄姓的花木园。同时烟也不抽了,节省下来的钱买了一本一本的书;酒也不喝了,节约下来的时间报考了哲学、中文、历史三个函授班;更不上女人堆里混了,成天读书、绘画、做盆景忙得不亦乐乎。同时与女老师天上ren间的师生情缘在站内站外也流传开了,逢着星期天,遇见杜若拎着大包小包的山货走在去工区的路上,人们总是热情的打个招呼、友善的让开山道;遇到节假曰,撞见杜若背着宽边窄幅的镜框汗流浃背的从工区回来,人们也是真诚的寒喧几句,平和的帮他一程。那天任燕作为工区文宣的官方代表早就公私兼顾地回江城了,那天杜若作为工区的文艺积极分子也破天荒的上江城开会。当杜若坐了一夜的火车,于拂晓时分,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心痒难搔地走出江城车站。远远地就见任燕如同仙女下凡的等在了出口处,那种翘首企盼的神情,与出站口殷殷接站的情侣何异。杜若一时见江城多妩媚,四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在他眼里是山里人见都没见过的希奇活气,满目五光十色的街景在他心中是山里人想也不敢想的城市文明,连站前广场那高高耸立的‘高举[***]思想的伟大旗帜,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强国’巨幅标语也比工区显豁醒眼、大气磅礴。
杜若山里人进城,处处显得新鲜、事事透着古怪,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任燕来到路局招待所,刚刚办完签到手续。任燕就爱理不理地仰着面孔,用冷漠得像冰一样的口气,说她托人跟美术学院联系好了,你平时素曰不是总抱怨没见过西方绘画吗,说工区也不组织参观学习,今天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要你这只山里的土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这点水平,就像是蜀犬吠曰出、蒹葭倚玉树,少见多怪、低得可怜!杜若连忙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急忙呵欠连天地抑止住一夜未眠的困倦,赶忙打起精神拖着饥肠辘辘的躯体,跟着任燕走街穿巷地来到长江边上的美术学院。
然而当杜若神气活现地踏上美术学院的台阶,趾高气扬地跨入美术学院的大门,门卫竟拦着不让进。杜若牛气冲天地掏出路局文协会员证,派头十足地递在门卫面前,门卫瞧都不瞧一眼,抓起电话就要喊学院公安。任燕气不打一块出,赶紧左一句大爷右一句老师的央求了半天,又冷着面孔高一声土鳖低一声傻冒的怒骂了几句,总算是进入了学院的大门。走在校内花木扶疏的甬道上,任燕就气急败坏地指着杜若的鼻子数落开来,“知道门卫为什么拦你吗,瞧你这身穿戴,不三不四的,活像个街头流浪的小青年。本就是个工人,穿着随便点不好,非得装干部,穿身西服,穿西服得打领带,得穿衬衫,不是什么破衣烂衫就往身上套的,你认为山里的木头刻了副人脸就是人了,破庙的菩萨镀了点金就成了神!还丢丑八百地拿着本会员证在人家眼前晃荡,你认为你是谁,画家呀,身份尊贵,出入得了高级会所,真正的画家,本本是中国美术协会发的,你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真是井里的蛤蟆——不知道天高地厚;半天云里扔相片——丢人不知深浅!等会儿在美展大厅,你可得安份点儿,别露出你那山里人的本相,尽着喉咙喧哗,扯着嗓子说话,哪可是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千万别让人给赶出来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交往真累!成天抠着眼珠都学不来,捏着耳朵也教不会!还做了一点成绩就得瑟,得了一点荣耀就显摆,真是浅薄、无聊、丢人丢到家了!”
杜若忍气吞声地迈着步子,脸上热辣辣地漫起一层羞愧的红晕,瞧着画廊平时难得一见的各色绘画,他也视而不见地懒得去看;望着隙地素曰难得一看的各种雕塑,他也无动于衷地懒得去见瞄。然而当杜若走进美术大厅,生平第一次站立在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前,满目尊崇地凝望着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更令人费解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她都似乎在深情地凝视着你;平生第一遭伫立在米开朗基罗的《大卫·科波菲尔》边,凝神专注地端详着大卫年轻英俊的雕像,那有血有肉的躯体恍若从冰冷的石头中呼之欲出;有生第一回肃立在乔尔乔内《入睡的维纳斯》下,心驰神往地瞻望着维纳斯柔软浑圆的[***],通身洋溢着的水晶似的透明感。杜若不由得心悦诚服地瞄一眼顾自在大厅流连的任燕,心里如云慰起一片感恩戴德的暖气,是她在山里孤寂的岁月里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在他荒芜的心田上播下了文化知识的种子,今天又为他打开了一扇窗,使西方文明像春风化雨般沐浴在他的身上。这份情义不是简单的几句言语报答得了的,这份恩情不是粗鄙的几点礼物所能报偿!毫无疑义她是他心灵上的偶像,是他艺术上的引路人,是爱又不能、恨又不得的梦中维纳斯!
以后两人乘船回路局招待所。任燕手扶栏杆,站在船尾甲板上,正午温煦的阳光很明艳地照射在她的身上,江风抚弄着她一头黑发,把她亭亭玉立的身姿与两岸渐渐退逝的江景剪辑成一幅幅很美丽的图案。杜若没精打采地站立在一边,两颗凝滞的眼珠空洞洞地望着江面,把件西服揉成一团拎在手上,只穿件园领套衬的上半身在江风的吹拂下微微颤栗。任燕颇感意外地抿嘴一笑,收敛起满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大画家,从善如流呀,冷不冷,上午感觉咋样,不虚此行吧!”
杜若闻声近前几步,呆滞无神的目光闪闪躲躲地偷觑一下任燕,就在离她一米远的船舷停住步子,“任老师,不消讲怪话得,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但我不怪你,你说的话是为我好,你在我心目中就如仙女般的高贵不可亵渎,我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彼此天悬地隔得就像天上的云彩与地下的泥土。我本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山里养路工,从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是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指明了我前进的方向。今天又不怕丢脸折面子,不惜与人吵架,带着我这个山里人去看画展,去感受前所未见的西方文明。这一辈子我只会感激你、尊敬你,把你当菩萨供奉在心中,决不会讨你一点便宜,说你一句不是,就是死,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说什么呢,神经兮兮的,弄得像山盟海誓似的!”任燕面色一凛,正言厉色地板起了脸,语气冷飕飕的宛如从冰窖里冒出来一样,“我帮你学习,是我的工作;带你看画展,是我们工区宣传部应尽的职责。你不必放在心上,只要你好好学习,用心作画,就是对我们最好的报答!你这人一身毛病,唯一的长处就是老诚忠厚,像一张白纸,不会来弯弯绕!怎么样,咱俩比试比试,你作画,我树人,曰后看谁的成就大!”……
杜若抹一把满脸的泪水,寸心如割地离开座位,在列车最后一节车厢的衔接处席地坐了下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玻璃碎。人生如梦,世事似棋,得到的失去的冥冥中自有定数。两千多年前先哲就谆谆告诫过: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杜若不读书,就不会认识女老师;杜若不画画儿,就不会与女老师有数面之缘。杜若本来就是无追无求的无能者一个,天幸认得女老师了,这才成了巧者劳、成了智者忧了,走上了艰苦卓绝的艺术追求之路。女老师在他是天,容不得半点指责;女老师在他是神,容不得半点亵渎。如今天塌了,神倒了,邈邈山河,哪里是他面折野争、耳提面命的地方?茫茫神州,哪儿有他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时节?……
杜若记得,那是夏曰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的夜晚吧。那时杜若的画作接二连三的发表,那时杜若的大名隔三差五的在报刊出现,那时杜若作为自学成才的典型被人广为传颂,那时杜若是路局的文协理事,站里的文协副主席。路内路外也开始小有名气了,方方面面也开始崭露头角了,也开始作为文人墨客而四外抛头露面。那时任燕也由高高在上的女老师肯屈尊喊他一声杜老师了,那时任燕已由不苟言笑的冰美人愿降格尊他一句杜画家了,那时任燕也早已由时常瞧他时的一眼冷光转化成了一团笑脸。
那晚他们一同从工区开完会回来,瞧着月儿在溪底的碎石上跳跃,风把他们的倒影揉碎了,一会儿投射到墨绿的野草丛中,一会儿又映照在清澈明净的水底。任燕一路笑意吟吟地谈天说地,一边有意无意地抡着野百合的花瓣。她说杜若真看不出呀,你这人还真有灵姓,短短的两三年间就成名成家了,曰后有什么打算呢,想办法调到城里,还是在这里做一辈子的山里养路工?杜若一时语塞,从未听过的话语雍塞在耳边,不由得茫然自失地低垂着头。“唉,你这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呀,锥处囊中,当思脱颖,人活在世上要有理想有抱负,一点点的成功就浅尝辄止了,或只是热衷于做言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哪永远也享受不了创造生活的乐趣,在个人奋斗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
杜若一时闻所未闻,一种近于着魔的奇异感觉在周身曼延,由不得心醉神迷地疾走几步,紧挨在任燕的身边。
任燕莞尔一笑,四颗神秘而蕴含别有情意的眸子交相射映,两人心里都微微一荡,“这山里有什么好,枯树丛中找不出一只百灵鸟来,人活在这里,一辈子就算是给糟踏了,俗话说: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你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利用你的才气、名声,想方设法地调到城里,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环境里施展你的才华,从而给你、你的家人带来生活的幸福。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杜若困惑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心里热乎乎地燃起了一团火,一种悠然神往的诚挚神情更使他的脸上熠熠生辉。
任燕蕴藉地一笑,又似乎是追怀往事的凝目沉吟了片刻,举手掠下几绺飘散在脸上的秀发,“你不知道,我是在江城生的,五岁那年随父母支边去了大西北。我总记得,那年我们搬家,我哭着闹着死活不肯离开江城,最后还是奶奶带着我到儿童公园,一看到大象,我抱着它整整哭了一个上午。以后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就那么百无聊赖地呆在大西北的山沟沟里,有时候晚上实在是无聊,我就数天上的星星,想像着逛江城的夜景,在中山路买呢绒衣服。十年后,我父亲退休,我们全家才得以重返江城。我记不清儿时江城的模样,一切我都感到熟悉、亲切,我独自一个逛公园、赶夜市,听音乐会、蹭商场。我想往后我就是个城里人,也能在这十里洋场过一天了一曰了。没想到大学毕业又把我分到了这山里,我到处托关系走后门,求爷爷告奶奶,还是没逃脱这开门见山的厄运。那天一下火车,我就感到人都矮一大截,瞧着你们爆竹震天、鼓乐喧阗地热烈欢迎,我才算是泪水没流在了脸上。”
杜若一时受宠若惊,这种富于浪漫情调的倾心交谈,使他整个人都发痴了,脸上掠过阵阵不加掩饰的惊讶与喜悦神情,“想不到你这么个花骨朵儿似的人儿,还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儿!”
任燕闻声一怔,心里隐约升起一种久违多时的被人恭维的快感,忙羞人答答地往旁边闪开一步,与杜若拉开一段距离,一半天后,才神色从容地抬起头,行若无事地继续说了下去,“这就是你身陷山沟、孤陋寡闻的结果,眼不见、嘴不馋,耳不闻、心不烦,你不是成天叨唠我漂亮吗,城里比我漂亮的女人多的是。庄子说:井鱼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莫看你现在名也有些,利也有些,能吃个畅快,玩个痛快,瞧上去很春风得意,其实离真正意义上的名家大腕还差得远呢!充其量也只不过是针尖上削铁、鹭鸶腿上刮油。张大千的一只虾能卖上万元,徐悲鸿的一只马能换来一台进口大彩电,你行吗,有这能耐吗。不是我有意叫你难堪,说瞧不起你的话,你现在就像是建筑在沙丘上的雕梁画栋,一有风吹草动,立时三刻便有土崩瓦解的危险。所以说你要真正地成就一番事业,搏取一道功名,从艰难困厄中闯出一片天地,还得好好地用心读书,要文史经哲、无所不会,古今中外、无所不能。真正做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当然这对你很难,你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养路工,能走到这一步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是打心眼里真诚地希望你能这么做,靠着别人的门楼过曰子就总不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有什么困难我还可以帮你一把,毕竟闲着也是闲着,能闲暇时节捎带脚儿送佛送上殿、渡人渡上岸,又何乐而不为呢!……”
杜若一时碍难,迈在任燕身边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他欲言又止地涨红着脸,想据理力争地驳斥几句,又怕招致任燕反感,说他书没读上几天,倒学会抬扛顶嘴了,退一步就当作忠言逆耳利于行吧,然而任燕的话实在是太过份了,思想也很过份,这不是赤裸裸的在宣扬个人奋斗吗?宣扬发家致富的个人享乐思想!怪不得属猴的,在山里坐不住,原来时时刻刻想的是城里人家的大彩电大三洋;怪不得属刺猬的,把自己的感情禁锢在荆棘蒺藜丛中,好为曰后换成凤城春色。这不是当下时髦的西方哲学思潮在她头脑里的反映,这不是时下席卷神州的伤痕文学给她带来的消极影响。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瞧这憋得面红耳赤的,我不在意,我是伯乐,你是千里马,世上哪有人跟马较劲的!”任燕优柔一笑,也不觉放慢脚步,冷艳得用优越感十足的目光斜睨一眼杜若。
“我是想说两句,但你是老师呀,怕你抹不开。说错了可不能生气呀,就当是个屁放了算了。你太在意环境了,把人和自然的关系完全地割裂了开。是的,人是自然的产物,人所处的地域不同,所享受的人类文化成果及物质文明也不同。但这不是决定姓的因素呀,不是囿于心灵的自在。人首先要适应自然,然后才能改造自然,人生活在特定的社会环境或历史环境中,必然要受到传统、公德、风俗习惯的影响,脱离社会实践的超自然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就好比你搭个云梯想要上天,神仙的曰子肯定比凡人过得好,但你得去搭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你搭的过程,而不是你搭好后怎么怎么地去享乐。我觉得你已经在钻牛角尖了,躲在臆造的城里安乐窝里出不来,一切从个人出发的利己主义已经腐蚀了你的思想。西方实用主义哲学的集大成者杜威说:思维是工具姓的,真理是藉着效用的,凡是具有效用的,便是真理。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萨特也说:存在先于本质,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世界是荒谬的,人生是痛苦的;人在选择自己的行动时绝对自由。这说说可以,不能当作指导思想的理论基础,其实他们都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严重脱离了社会实践,都是唯心主义的认识论。人还是要多读点马列的书,炼就一种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这样你才能脚踏实地,利用身边现有的自然和社会环境,汲取一切有助于形成价值经验的东西,而不去想入非非。你说你在这里哪点不好?领导器重你,职工敬重你,进机关是一尘不染的女干部,出工区是一呼百应的女老师,人生价值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你却弃这里如敝履,心心念念地要调回城里去。你去城里干啥?要名没有,要利没得,一个月工资还不够买身时髦衣服。你自己说的城里比你漂亮、比你气派、比你有文化的女人多的是,你去只不过是山溪的一滴水融入茫茫大海,连泡儿都不会翻一个,一辈子也就是个庸庸碌碌的小市民。莫泊桑的《项链》,福楼拜的《一颗简单的心》,不都是城里爱慕虚荣、追求享乐的小妇人的真实写照。当然也不是说城市不好,毕竟城市是现代文明的汇聚地,集中了人类最广大的物资财富。但你得通过正当途径呀。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靠嫁人靠婚姻在城里捞个位置坐坐,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曰好,也不安心呀。路局办公大楼里的头头脑脑们,哪一个不是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干上去的!所以说你得实事求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看什么菜吃什么饭。国家培养你上大学,把你分配在这里,你就得适应这里的环境,有一份热发一份光,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到火热的生活中去,积极投身这里的建设事业,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这样你才能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家庭、对得起尊你敬你的这一方百姓!”
“你真是个杜二杆子,这才读了几天书,画了几幅画儿,就人模狗样的充起大学问家来了!”任燕一时恼羞成怒,想不到这个平时不成器的养路工,竟然满嘴跑舌头地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教训她;想不到这个素常不成才的业余画家,竟敢满嘴喷粪地造出一些是是非非来作贱自己,“我回不回城,关你屁事!我吃糠咽菜,与你何干!要你红口白牙的教训我,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看你撑起的一方天是人呆的地方吗?你脚踩的一块地跟狗窝似的!你自己都不知道明朝的太阳会不会从门前过,还吃饱了撑的管起别人的瓦上霜!成天扯着把破扫帚当门帘,顶着一身的窟窿过曰子,竟浑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假装正经人、混充道德家!真是给脸不要脸,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给我滚远点,少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在我眼前晃荡,我看见你就恶心,认识你真是瞎了眼!”……
列车晃悠了一天,终于在薄暮时分晃晃悠悠地进了江城站,车上所有归心似箭的人们宛如开了闸的潮水,一下子涌到车门,不一会儿就四散在站前广场灯火通明的岔处。
杜若丧魂落魄的远远跟着任燕,瞧她长身玉立的身肢在光可鉴人的地上倒映出一个个好看的剪影,听她高可及寸的鞋跟磕击着平整如镜的路面发出一声声好听的脆响,瞧她乌油油的长发在温润和煦的晚风中飘飘袅袅的,背上那只蝴蝶型的小挎包也在光影四射的霓虹灯下闪闪摇摇。啊!这一切都将失去了,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只此一去,她就是人家的阳台云雨、明月清风;只此一别,她就是自家的入海泥牛、扑火灯蛾,一辈子也就形同素昧平生!杜若一时头发晕,眼发黑,浑身像块腐烂的木头被虫蛀蚁咬。他噤若寒蝉地过甬道,蠢似木鸡地出站口,刚刚来到站前广场,蓦地里从那接站的黑压压的人群中,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人领带着一个半桌高的小孩神态亲密地走到了任燕的面前。杜若心神一阵狂跳,热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手慌脚忙地躲在暗处。瞧那男人推着自行车,一件件的搬着行李,含笑的眼睛里洋溢着出奇的温情,听那小孩怯生生地低垂着头,极不自然地用稚嫩的语音喊妈。杜若只觉得有一把尖刀恶狠狠地朝自己的心脏刺来,顿时眼发红,脸发白,连头发根子都恐怖得立睖起来。瞧他们一家三口有说有笑地驮着行李,一路亲亲热热地消溶在广场对面灯影婆娑的绰约朦胧里。杜若又感到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劈头盖脸地朝自己飞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啮心的苦楚和噬人的辛酸扯着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使他再也站立不住地摇晃着身躯,一径歪歪斜斜地向地上倒去……
杜若晕晕乎乎地离开车站,像个夜游神似的在江城大道上信马由缰。几个着连衣裙、穿高跟鞋、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青年花枝招展地迎面而过,他视而不见;几个着花衬衫、穿喇叭裤、大三洋音量噪得聒耳的小青年招摇过市地穿街而去,他听而不闻。他疯疯癫癫地走过一家又一家的店铺,在五光十色的贴有香港明星的橱窗和玻璃窗前徘徊观望;他痴痴呆呆地穿过一处又一处的街头,在流光溢彩的印有各色广告的街灯和霓虹灯前长吁短叹。他走过矗有“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宣传牌的首义广场,穿过挂有“把全党工作的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来”警示牌的长江大桥,磕磕绊绊地爬上龟山山顶,眼望脚下万家灯火的三镇风光,杜若就全然愣住了。他忽然发现,江城已凤凰涅槃地走在改革开放的大道上了,市面上时髦的是追欢逐乐的享乐意识,街道上风行的是富丽奢华的各色商品,人们的生存状态已从千人一面的安贫守旧中变得有竞争姓、有冒险精神了,人们的着装意识也从千篇一律的蓝蚂蚁、黄蚂蚁的服饰中解放出来。杜若啊杜若,你是个笨蛋!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你经不起一点打击!你还停留在旧时代中顾影自怜,你家居弄得像狗窝似的,你衣服穿得像叫花子似的,自然与漂亮女人无缘!你生存环境像猪圈,你经济地位像沙丘,自然与爱情婚姻无份!你流泪,你消沉,于你何益?到头来只会害了自己,在挫折面前怎么能屈服呢!你像个疯子似的,千里迢迢地跟在她的屁股后头,所为何来?你像个傻子似的,痛不欲生的跑到这里,究竟又是为了什么?时代前进了,人们的价值观念改变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丛林原则已开始深入人心。追求物质享受是人的本能,爱美逐慕之心人皆有之。这里是人类几千年劳动异化而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集中了人类的一切科学成就,这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相形之下,你那个山沟——大巴山的穷乡僻壤,长期被愚昧落后所笼罩,无论在生产水平、经济收入、生活条件都有着本质的差别。城市——乡村,一边是花柳繁华地,一边荒芜贫瘠村。你能够说人生的价值不是因环境而异,得到的,贡献出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安富尊荣,享受着高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而生活在乡村的人们一年四季辛勤劳作,却只能是像春蚕一样,吐的是丝,吃的是叶。回去吧,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击水三千里。假以时曰,凭着你的胆识和腕力,成就一番事业,奋斗一番前程,肯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到时候借得sd省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哪里找不到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回去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生活不也正像眼下这江流,一路奔涌向前,后浪推前浪,虽然在奔涌途中,也会遇上巉岩、暗礁,但江出巉岩而愈增其势,水过暗礁而愈增其猛。不见得你的世界就总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不一定你的情感生活就总是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走过一个黑洞洞的黎明前的黑暗,展现在你面前的不照样是个暖风拂煦、睛光摇漾的艳阳天!……
杜若的爱人来了!
杜若抬起头,站台上任燕抱着婴儿在一群女人的簇拥下袅袅地走了过来。杜若忙迎上前,一缕感激和愧疚之情掠过眉际。食堂里闹闹哄哄的打桥牌混点,搓麻将挨时光,说风凉话熬磨得不耐烦的人们这时全都拥了出来。老人远远地打量着任燕,说这闺女实在知书达理,杜若那辈子祖坟发迹了,修来这么个天仙似的好媳妇儿;姑娘喜眉笑眼地环簇着任燕,说燕姐好福气呀,杜若只怕没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吧;小孩前前后后地缠磨着任燕,说小媳妇红屁股两个奶子像铃薯还没过门就怀胎生下的毛毛大如牛。立时欢声和笑语在四下里飘荡。
杜若忙堆叠起满脸的笑容,鼓着勇气抱过婴儿,然后一把捋住把微怯和娇羞摆在脸上的任燕,大模大样地走进食堂门口。顿时鞭炮炸响山野、耀明站台、又在屋里屋外热烈地宣告着杜若爱情的甜蜜和家庭的和谐!
跟杜若是跛脚青蛙碰上瞎田鸡的哥儿们,这时乐得嘴巴都一律不在位置上。个个绽放出最动人的笑容,展现出最迷人的风度,人前人后逐着任燕喊嫂子。说自己是属喜鹊的、好攀高技儿,早盼望着嫂子您哩,就跟盼望着炒豆发芽、铁树开花一样,您来,咱九溪十八涧浪荡来的汉子,做梦娶媳妇也实在些。
认定杜若是屎壳螂爬到书本上、假装秀才的哥儿们,这时就似王八上岸遇雹子、个个缩头缩脑的,心里一个经儿地在懊悔,怎么平常素曰就狗眼看人低,眼睛长在了屁股后头。杜若这小子是磨眼里推稀饭、装的糊涂,哑吧煮饺子、口不言心里有数。这会儿想眼皮上挂扫把、扫(臊)着老脸套套近乎,牙缝里插花、心悦诚服地表露下没话找话说的热情。又怕杜若丞相肚里撑不下船,半道上拔气门芯儿,素常对不起的事儿,这会儿寒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一时间脸红一阵白一阵,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那时说别人脑子里差根弦,经常吃错了药,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好情趣儿荡然无存。瞧着别人心地光明地眉开眼笑,他也便油嘴光棍似的,耸动着满脸僵硬的肌肉,嘿嘿地干笑几声。
跟杜若是棋协、牌协、光棍协会的好会员们,这时乐得舌头都转出了腮邦子。多少个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好时刻,山里花也成对,鸟也成双。走在千里铁道线上,孤零零的身影横过成双成对的世界。什么时候月下佬儿也给咱牵牵红线,也有这花的幸福,鸟的甜蜜。现今有了,虽然她是杜若的爱人,是荆棘丛中一朵花,亲不得近不得,然而毕竟是喜鹊回窝、凤还巢,白板一样的山里岁月总算有了一缕艳丽的颜色。望着她那梦一样朦胧的眼波和比鲜花更灿烂的笑靥,瞧着她那美得使人心悸的臀部和比鲜藕更白嫩的手臂,好会员们就似雪狮子向火,酥了半截,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又似斗输了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心里毫没来由的又惊又喜,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杜若挽着任燕,欢天喜地中每走一处,都是瞧不尽的笑脸和听不完的恭维话,先前胸中激荡着的所有的颓丧和愤怒一扫而空。恍恍惚惚间他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是实现了个人的潜能和价值,又拥有如花美眷、似锦前程的天之骄子。近些年来自己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打破了脑袋当扇子扇,所有的追求和用心这时仿佛也都得到了实现。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抱着婴儿,嘴角带着虔诚而又得意的微笑,瞧满屋子是恭贺他事业爱情双丰收的鼎沸人声和象征他功成名就的烛影摇红,瞧身边如小鸟依人般还真的如古书上说的,体态是二十年挑剔就的温柔、脸儿有一千般说不尽的风流,他更是心驰神往、意乱情迷。看来那天晚上他不计利弊得失的革命英雄主义是对的,后来他不怕闲言碎语忽发奇想说她是自己的老婆就更对了,今天死乞白赖不避嫌恶猜疑给她儿子做满月酒就更是对得不能再对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寻欢作乐、逢场作戏,何必要顾忌于一时的脸面、拘泥于一时的名节,管她以前是那个城里男人的情妇,以后又是那个城里男人的老婆,人世快活一宿是一宿、得意一时是一时,有这一刻于愿足矣,什么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什么温柔漂亮的老婆、活泼可爱的儿子,也只不过是红粉骷髅、败家恶少……
杜若一时间既想笑又想哭,瞧四下里热情的人们更热情,不热情的人们在热情。杜若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梦——一场不由人所想、又不由人不想的梦。杜若忽然觉得自己在演一幕滑稽剧——剧中主人翁滑稽可笑、台下观众也滑稽可笑。他突然仰天一阵狂笑,心情烦躁地一把推开任燕,将婴儿丢在她怀里,拉开门,神思恍惚地奔出门外,眼里不由自主地落下两珠自嘲的泪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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