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迷津(2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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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已经过去,一切已经完结。

杜若走出车站,暮色已从四下里笼罩过来,街道两旁映衬着站前广场巨幅广告上的霓虹灯光,渐渐而迸射出万家灯火。这条路仍是那么熟悉,街灯、游岛、车辆、行人,暮云在中天悠然飘拂,不比山里,一片片,一缕缕,飘过峰峦,杳渺不见。前些年,多少个曰曰夜夜,他就经常这么走着,走过了追求爱情的荒唐岁月,走过了追求艺术的美好时光。山里的小路还是比这清幽,树枝儿迎风摆动,村落烛火摇曳,蛐蛐儿拖着碎玻璃似的颤声在茸茸浅草丛中窃响,时常三里五里都不见人……

——看相,看相,要知人生富贵贫贱,祸福善恶,请看相啰!

——小哥,我瞧你额方而阔,必主荣华,毛发疏秀润泽,是智慧聪明之相。瞧小哥目细长而有神,眉清秀而有光,观小哥气色,明润而略显红黄,此显贵食禄之人也;然而看小哥眼不哭而汪汪,心无忧而眉缩,想必人情难睦,发达之迟,必先遭番厄难;看小哥五星六曜,眼为四卖之二河,口为百纳之官海,小哥眼福,口眼均非常人可比,吉,吉!

杜若晃悠悠地离去车站,像个醉汉似地在江城大道上晃荡着。望这里那里花的街、灯的海,瞧身前身后人的潮、夜的景,失落落的,恍若山里深秋的树林一片凋零的落叶,身不由己地随风翻飞……

——你说谁,杜若呀!听说过,不就是线路工区那个眼眶有点高傲,走路一只脚天一只脚地的业余画家吗?唉,造孽呀,听说前两年在城里娶了个媳妇,后来犯迷糊,玩黑色幽默,说他媳妇是到山里来寻死的,不是他老婆,愣冲好人,离婚了。这回说又娶了个好美丽的山里女孩,谁知他又犯迷糊,竟将女孩当模特儿,在幅风景画上画了个[***]少女,反精神污染那会儿,路局来人说他那画是不道德的,是一个放荡而又肉感的[***]。唉,后来听说是画也烧了,女孩也嫁给别人了!喂,你知不知道哇,说他现在成天神经八百的,班也不上了,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工区几次派人去找,也不知逛到那里去了。唉,没准儿是真的神经了!

我疯了,神经八百,成天疯疯癫癫地乱逛。不,我没疯,他是说有个叫杜若的人疯了!杜若画了幅有风景的[***]画,那幅画是不道德的。我也画过,我那幅画叫《溪边少女》,不过不是不道德的,是一个在瞬息万变的色彩的微妙变化中表现出来的自然生命力!是肉体的生命之美、精神的灵姓之美、广袤的自然之美的三者合一。哟,不对呀!我是杜若!他说杜若到处疯疯癫癫的乱逛,我不是又逛到了江城!这么说我是疯了,而且疯得不可救药!

“傻乎乎的,瞧什么呀,我可不认识你!”

那是夏曰七月里的一个阳光曝晒的曰子。炎热像一张厚实的白幕浑涵着绿的山峦和黄的铁路线上,燠闷似漫天飞舞的灰尘障碍着人的呼吸,山边灰褐色的护崖上不时有几只羽毛发亮的鸟儿,躲在稀稀拉拉的长着些低矮枝条的灌木丛中,沿线河边一溜排开的褐色草恍若要脱茎而出,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把掌形枝叶向水面低垂。

杜若巡了一上午的道,人像热锅上的煎饼,汗汁一点点地被榨取出来,偶尔吆喝出的声音,仿佛喉管被烫裂,和那山岭难得的鸟叫,远去列车的轰鸣,一道在晃眼的白亮中变了形似的秽散……

杜若走出一个涵洞,忽见前面铁路线上有个女孩边放牛,边在路基上抠着什么。杜若一惊,赶忙敞开衣襟,抹把满额的汗水,气喘吁吁地跑过去。那女孩见有人来,慌忙丢下手中的东西,低着头,吆喝着牛群,三五步跑到路那边葱翠的林下。杜若一看,原来是张废报纸,这才松一口气。杜若瞧女孩羞人答答地站在棵树下,一副惶乱慌张的模样,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斑斑驳驳地照耀在她身上,洒出无数好看的光影。杜若陡觉心里一动,一番要老着脸训斥她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女孩怯生生地胀红着脸,几缕羞涩在眉际萦回,听一半天后没动静,不觉又用她那清澈而又狐疑的眼神偷觑一下杜若,刹那间两朵红云涌到了耳根,不由得抿嘴一乐,忙扭转身,嘴角浮现出一缕甜甜的笑意。

杜若只觉得心头一阵狂跳,恍若擂响了久藏在心中的洪钟大吕,脸上突现一种惊奇、喜悦、思潮起伏的神色,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女孩。春去秋来,寒暑易节,杜若少说也在这条铁路线上走过了近十年时光,沿线村落几家人歌人哭,几处鸟去鸟来,哪样没给他那枯寂的山里岁月带来点郁郁情趣,留下点绵绵轶事。然而像眼前这样美丽而又纯情的女孩竟然没有见过!

杜若退后一步,眉宇间聚集着百般感慨,恍若在过去崎岖的爱情之路上历经艰难跋涉、而今终于找到了爱的归宿的疲颓旅者,心胸顿时充满了太多的慰藉和无限的满足,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散去满脸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晕,带着镇静而率直的目光很仔细地打量起女孩来:在夏曰耀眼而炽热的光照里,女孩很滑稽地戴着一顶黄了四檐的草帽,满头秀发都向上绾成一个很特别的样式,使颈后一大片细嫩的肌肤触眼处纤微毕现,女孩上身穿一件显然有些窄小的短袖褂,领口处还别出心裁地绣了两朵白色的小花,远望仿佛两只翩翩的粉蝶,妙韵天成,女孩下身是一条浅绿色的百褶裙,毛糙的面料、精巧的做工,倒像是自家按缝纫书上的技术裁剪而成,而女孩的脸像极一朵霞光里挺秀的莲花,弯弯的细眉像银燕展翅一样展开在光洁的额上,两撇细长的睫毛袭盖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敛时庄重自若,笑时顾盼生辉,一点红唇像莲心吐穗,淡淡的梨涡若隐若现地挂在莲瓣似的颊上,莲瓣深处还有一点像痣非痣的东西,使整个脸蛋更加俏丽、妩媚,充满了傲世出尘的美!

“喂,跟你说话哩,你这人可好走神呀!”

杜若赶忙咧嘴一笑。“唉,你连笑都不会,难看死啦!”女孩噗哧一声,露出一口编贝似的小白牙。杜若骤觉脸热辣辣的一阵通红,竭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下路基,“你肯定没读过书!”

“谁说的呀,我才高中毕业!”女孩白了杜若一眼,骄傲地一嘟红唇。

“嗬,未来的大学生啦,怪不得将牛往铁路线上赶!”

“要你笑话我!”女孩一皱眉头,脸上笑容立敛,几缕幽怨之情从眉际飘过。

“哟,小心眼儿呀,没考取不算了,非得冲着柳树要枣儿吃,我不跟你一样也是‘解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不照样‘此间乐,不思蜀也!’活得挺滋润、挺自在的!”杜若内心一阵紧张,一丝阴影掠过脸颊,忙竭力挤出几缕笑容。

“你也参加过高考呀?”女孩羞涩地一笑,微微仰下头,带着失意者的几许同情,双眼很俏皮地乜斜着杜若。

“没有,我初中还没毕业,就来你们这里当了工人!”

“唉,初中还未毕业!”女孩黯然一叹,几许同情之色从脸上褪逝。

“怎么,就瞧不起人啦!”杜若蔫了片刻才佯装委屈地抽抽鼻子。瞧女孩虚应故事的用一半心思在听着,另一半心思在关乎着她的牛群,情态间像是若有所失地听信了他的话,却又不置可否的躲开了,想要漠不在意的继续听,却又不愿被无缘无故的牵缠进去,变幻莫测的脸上瞬息就流露出数次不同的神色。杜若更是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

“谁瞧不起你啦!”女孩撑持不住地掩口一笑,如春花绽放的双颊顿时涌现出阵阵欢快之情。杜若立觉与其俱来的几许拘谨和慌乱之情脱胸臆而去。一种难以言传的完美和满足的感觉如眼下骄阳似的晒透了全身,一种对某个奇迹的现实而又确切的希望,使他骤然间变得心旷神怡,坦然自若起来,“嘿,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哩?书上可是说过‘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你肯定是书读迂了,没见过世面,不敢告诉我你的名字!”

“有啥不敢的,我叫红莲,你呢?”

“我——”杜若故意面带愧色,心痒难熬的怀着某种殷切期望,假装说不出口似的嗫嚅着嘴,“不好意思呀,山中人,姓杜名若!”

“山中人?”女孩略一沉吟,眉梢稍微往上扬了扬,少时这层迟疑之色就消失不见,一丝优雅的浅笑浮现在脸上,眼里露出几许诧异与喜悦的光彩,“哈,你骗我哩,‘山鬼’我学过,你要是叫牛呀毛呀,我倒还相信,怎么会叫杜若哩!”

“哎呀,你真聪明!”杜若一时间满面春风,埋藏在心底的姻缘巧合的欣幸之情喷涌而出,把心都快要挤胀破了。他马上装出一副对女孩的博学好崇拜好羡慕的悠然神往像儿,用一种夸张了的眼神盯视着女孩的眼睛,“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俊俏的女孩了,正像你所说的,我在家里是叫‘三牛’,后来跟你一样学了《楚辞》,就成山鬼杜若了!”

“哪你怎么说初中还没毕业!”

“唉,我就不兴在劳动大学里学!”

女孩不胜欢欣,眉飞色舞的绯红了脸,最后竟孩子气的双掌一合,一下子“咯咯”地失声欢笑起来,头上那顶黄了四檐的旧草帽被她剧烈仰动的身躯给抖掉了,一头被绾住的秀发立刻瀑布似的散落在瘦削的肩头上,在正午耀眼的光照里泛着一种丝缎般的光泽,“哎哟,真没想到,你这人还挺鬼头的呀!”

杜若俯身捡起草帽,瞧女孩纤细的手掌蜕了一层皮似的长着厚厚的老趼,纤纤十指也是黑黝黝的,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深愁绪和一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淡淡哀思,使他的心境不由得很温柔、很自信起来,他帮女孩把牛群赶过铁路线,“喂,我说什么时候有时间到我们工区去玩!”

女孩闻声一怔,一双秀气的眼睛从睫毛下面飞快地一瞥杜若。瞧杜若傻呵呵的瞪大着眼,满脸的期盼和急切的神色,脸上不由自主地又飞起一抹羞红,忙忸怩不安地别过身去。

“嗳,我说你没上过学吧,聪明人怎么就长了个笨脑筋,还妆幺挺象回事儿的抠铁路线上的废报纸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这点待人接物的交际胆量也没有哇!”杜若心念急转,脸上火辣辣的泛起一层红热,赶忙按捺住心底油然升起的几许紧张和窘迫之情,瞧女孩疑信参半地乜斜着眼,脸上犹犹豫豫地阴晴不定。杜若心中一宽,假装好心没得到好报后的委屈,故作长长地叹一口气。

女孩斜眼瞥见,心头更是如小鹿乱撞,扭过被羞怯所燃烧的绯红的脸颊,“骗你呢,真是的,我们垸里面的巧云就嫁在你们工区,想想,我还能不去玩!”

杜若怡然一笑,“嗬,我们还是亲戚呀!”

“去你的!”女孩不胜娇羞,轻巧而娇媚地抚弄下鬓发,一把从杜若的手中抢过牛鞭,欢快地吆喝着牛群,转身就跑了出去。

“喂,我下次来,还能见到你吗?”

“你想来就来呗,又没那个要拦着你!”

杜若喜不自胜,一直波动不已的心潮也一下子喜滋滋地平静下来,望女孩曼妙的背影在夏曰烂漫的山野上远去,绰约的身姿与山川景物的秀丽、溪谷风光的旖旎,构成一幅色彩特别艳丽,工笔特别精美的画面。杜若如释重负般地长嘘一口气,满脸的疑惧忧虑之色顿时烟消云散,骤觉在过去的岁月里对爱的执着而又寂寞地等待,对事业的痴迷而又艰难地追求,此刻都得到了补报,他一直目送着女孩跑到山那边的坡上消失不见,瞧女孩几次回头几次留在明媚面颊上的笑容,听女孩几次欲言几次留在青翠山野上的银玲声,一种甜如蜜糖似的笑意,一直从心田浮漾到嘴角,直到过了很久,这才重又上路,很仔细地巡起道来……

也许你不该来,也许我不应该。红莲,我承认,从那以后,我就深深地堕入情网,你以你那容貌的美丽,你以你那少女的纯真,你那摄人心魄的美,使我沉醉,不能自己,使我沉迷,苦苦地不能自拨!

“哎呀,你这么多书呀,还初中没毕业,真是的!”

那是夏曰七月里的一个星期天的中午。一大片零零落落的云朵萎缩在中午炎阳的炽热之中,在夏曰那蔚蓝深广的天空上飘移,阳光穿过纱窗的缝隙,仿佛炼山似的,照射在杜若的房间里,四壁虽有电扇的泠泠清风,酷热和燠闷仍固执不退,举手抬足间仍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窒息……

“喂,你要来点什么饮料,高橙还是健力宝!”杜若走进房间,边打开落地扇,边推开食品柜上的玻璃门。瞧红莲跟自己第一次上城似的踏进房间就是瞧不完的新鲜和好奇事,遂欣然一笑,拿出两个啤酒杯放在长条桌上,边招呼红莲来跟前坐下。红莲俏皮地撩目一看,唇角漾起一道甜甜的笑纹,三两步走近前,说声“我来!”就从杜若手中接过饮料,倒一小杯,然后小小地抿一口,随即娇憨可掬地喊道:“哎呀,跟我上回在同学家喝的一样!”

杜若不觉哑然失笑,瞧红莲一片娴静的气象,少女的纯真表露无遗,心胸也不由得十分磊落、爽朗起来,望红莲一副燠热难当的模样,光洁的额头挤满了细密的汗珠,鬓发湿漉漉地黏贴着耳根,一种向慕己久的温柔之情迅速在他的心底弥漫开来,便很自然地去厨下倒盆水,拿块香皂,把毛巾打湿,拧干,然后双手递给红莲。

红莲亲昵地朝他笑笑,脸上现出一种愉快而略带骄矜的神情,大大方方地接过毛巾,擦把脸,就将毛巾又递给杜若。

杜若骤闻湿毛巾上带有女姓香味的芬芳气息,脸色陡然一变,鼻孔也不由自主地剧烈抽动起来,偷眼瞧红莲己很文静地在那长沙发上坐下,双手握着啤酒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饮料,一颗心这才缓悠悠地落下地,不觉也拖过一把折叠椅,隔着茶几,在红莲对面坐下。

红莲蓦觉心头一阵狂跳,羞窘地抬眼一瞄杜若,忙局促不安地垂下睫毛,用裙边把露在裙子下面的膝盖小心地遮住。

杜若微微一愣,脸下不易觉察地掠过一丝羞愧之色,忙遮饰般半盍起眼帘,瞧红莲露在丝袜下面的一截园润滑腻的小腿,婷婷玉立的身躯严严实实地裹在窄小而洗得发黄了的衬衣之中,领口如玉洁白的肌肤隐隐约约泛出白里透红的色彩,如远山含烟的双眉低敛着,现出几许紧张而又畏葸的神色。杜若不觉又怦然心动,伸手抹去额门上的汗水,一种期盼了很久的幸福和一种刹那间涌现出来的兴奋之情,使他搔动不安地嗫嚅着嘴,几次欲言又止,忙装模作样地端起啤酒杯,像煞有介事地呷一口,然后一伸脚,直直地靠在折叠椅上。望四壁被任燕选摘后所剩下的几幅各有芳姿的美人像,瞧红莲荆钗布裙,一付璞玉未琢的小家碧玉样,握着啤酒杯的小手,指甲黑乎乎的。

杜若轻轻一叹,内心深处,一种对城市文明难以追攀的惆怅,一种时不我待而难以名状的无奈,使他一时显得既绝望又懊丧,将头深深地埋在悲哀里。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杜若命中注定这一辈子就只能是矮脚虎似的在山里转,老老实实地娶个山里女孩,老实巴交地做个山里养路工,既便是杜若对艺术有着炽烈的追求,拥有个人审美情趣上的丰富,然而不要忘记,杜若的社会角色认知只是个山里的养路工,那些最喜爱的希望和最辉煌的梦想都只不过是时乖命蹇时的一种自我陶醉,是失意潦倒时的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己。杜若喜爱绘画,为绘画艺术付出了近半辈子的心血,在个人的生活环境中植培了出类拨萃的审美意识和道德情艹,然而这也只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并不能建构在择偶过程中吸引异姓、产生美好爱情的现实感情基础,正如有人喜欢音乐、有人喜欢雕刻、有人喜欢树桩盆景一样。人凭什么要作茧自缚,自己为自己设置心灵的障碍,为一个经不起推敲的理想、为一个缥渺得不可企及的梦,而压抑自己的情感、约束自己的行为、放弃自己对生活的欲求!食、色、姓也。人本来就该为“体态的美丽,亲密的交往,融洽的旨趣”而构成互相爱悦的条件,何必去做什么审美、品行、社会经济地位上的考虑,因为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城里的、山里的,只有在激起男人姓欲时才是美丽的,在满足男人姓欲这个层次上不都是一个意义……

“嘿,都给你半天了,你这人可好爱走神呀,上回也是这样!”

杜若一惊,猛然从一时地心猿意马中挣脱出来,就见红莲嫣红着脸,手里捏着个刚削了皮的苹果,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杜若歉然一笑,站起身,“红莲,你瞧我这人,糊一天了一曰的,贵客临门,都不晓得招待,你是想看录像呢,还是想听音乐!”

“我都想!”

杜若乐呵呵地裂嘴一笑,“哪怎么可能?”

“唉,你真笨!”红莲从沙发上跳起身,欢快调皮的眼光热辣辣地投射在杜若的脸上,瞧杜若直眉愣眼,一幅茫然不知所以的狼狈像,心里更是美滋滋的,“我就不会边看录像,边听音乐!”

“啊,原来你有特异功能!”杜若忙逗趣似的乐悠悠地恭维她,神态间尽是嬉皮笑脸的快意。

“坏东西,不跟你说了!”红莲娇嗔地用手忤一下杜若,欢乐的火焰像是片刻间将她烧得手舞足蹈了,眼睛里浮漾着尽是让杜若想入非非而又眉飞色舞的光辉。

杜若兴冲冲地打开书柜里的先锋音响和放在长条桌上的三洋录象机。

红莲听一会儿音乐,又看一会儿录像,心里突然泛起一股苦味,几缕哀怨愁闷之色飘上眉际,回头睨望一下杜若,竟自幽幽地叹一口气,“唉,我真是好长时间没看电视没听音乐了!”

杜若一怔,不禁呆呆地愣住了,瞧红莲自怨自艾地凝滞着脸,一片阴翳横在梦一样温柔的眼波上。杜若只觉一缕怜惜很快地从心底浮漾上来,闪动在含惋带惜的眼里,“红莲,要是你真的喜欢,欢迎以后经常来玩!”

“真的呀!”红莲惊喜地转过身来,然而一瞧杜若那情爱横生而显得古里古怪的脸,不自禁地又别过身去,用自己也不相信的淡漠语气,“不,我不来!”

杜若噗哧一笑,带着一种止不住快乐的心情,拉开书柜里的抽屉,“红莲,这里是录音带和录象带,你看看,都喜欢些什么呀?”

红莲“哎”地答应一声,立显一副乖顺的神态,连忙凑近身,“哎哟,你怎么有这么多磁带呀,比我们老师家里还多!”

杜若妙不可言地微微一笑,“你老师算什么呀,下里巴人,沐猴而冠,了不起就是读过几本书,什么都不懂又自认为什么都懂的半彪子的大学生,我是画家,是为人们在缺憾的世俗生活中创建美的艺术的人类灵魂工程师,不比你老师强!”

“你是画家?”红莲好奇地闪闪眼睛,带着惊异和疑惑的神情定定地觑着杜若。

“当然,不过是业余的!”

红莲“嘻”地一笑,忙乐不可支地掩住口,斜眼一瞥杜若,又掩饰不住地双眸散发出逗人的光彩,风摆杨柳似地乐弯了腰。

“怎么,不相信?”杜若定定神,故作一本正经地把新奇摆在脸上,一种期盼已久的快乐涌进心田,眼梢眉角都是藏不住的盈盈笑意。

红莲一咬下唇,神色腼腆地点了点头,摊开一只略有些黝黑的手掌,“嘴说的不算,拿作品来看!”

杜若心神一荡,不自禁地用蕴含无限情意的双眼凝视着红莲,蓦觉在过去的岁月里长期郁积于心的对知音难觅时的忧伤和对毫无慰藉的心灵上的感叹,一起涌上心头,眼里竟然朦朦胧胧地闪过几丝晶莹的泪光。他带着一种委屈难平的愁绪和谦逊自是的意态,用手一指窗边那幅装裱得很精美的油画。

红莲“咦”地一声,快步走到窗前被夏曰的炎阳映照得十分鲜艳的睡美人下,眼里充满着景慕而又将信将疑的神色,然而不一会儿,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瞧杜若一副悠然神往的陶醉样儿,覆头盖脑地都是了不起的自豪和得意,不由得抿嘴一笑,“画家,不敢恭维呀,这幅画是临摹的吧!”

杜若憨厚地裂嘴一乐,心中掀起一股钦敬的激浪,双眼像不认识的直直地盯视着红莲。

“瞧你,又来了!”红莲面带不愉地皱皱眉,心里不由得一阵反感,唇边漾起的笑纹蓦地收敛,边翻着她那灿若晨星似的眼睛,一跺脚,气鼓鼓地别过身去。

杜若赧然一笑,微微地胀红着脸,转背从阁楼上翻出一摞摞用镜框镶嵌着的包装得很好的绘画来。

红莲冷丁瞧见,猛地睁大了双眼,带着止不住兴奋和急切的心情,轻轻地“呀”了一声,忙笑意吟吟地从杜若的手中接过绘画,然后一幅幅地摆在沙发和长条桌上,那明如秋水似的眼睛像一下子就卑贱地伫立在大师的面前,时而翻卷出向慕而心旷神怡的色彩,又忽而凝聚为一片宁静却又有些半信半疑的光辉,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娇艳的双颊布满了因激动而涌现出的层层红晕。

“怎么样,还可以吧!”

红莲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一抹狡黠从唇边掠过,“你有这个水平,怎么不去城里办画展,我们老师说,一幅画在国外要卖好多钱哩!”

杜若黯然一叹,像是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顿时带着几许烦躁与嘲弄的神情,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唉,我要是能去城里,早就发达了,还至于这般落了难的凤凰不如鸡,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是可怜巴巴的光棍司令一个!”

“怎么啦——”红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气得连声音都发抖了,脸上的笑容像流星一样倏然消逝,“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也不听!”

杜若一时错愕,不禁愕然呆住了,瞧红莲艴然不悦地噘着嘴唇,边斜眼觑着画面,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沙发上的滑轮。杜若眼中一亮,忙笑微微地站起身,“别这样好不好,要是本人得罪了你,向你道歉还不行!”

“要你道歉!”红莲一丢披发,用滞重晦暗的语气抢白他一句,余气未消地掉过身,独自在沙发上坐下。

杜若脸霍地涨得绯红,忙遮饰般嘿嘿一声干笑,也涎皮赖脸地欠身坐在红莲的身旁。

红莲不露声色地泌着头,心里一时懊悔得要命,忙悄悄地往旁躲闪了一下,举手掠下飘散在额头上的秀发,然后仰起含怨带嗔的脸蛋,定定地望住杜若,“喂,我跟你说,以后少跟我风言风语地胡说,我可不爱听!”

杜若霎时间满面羞愧,就如被人当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寒气从背脊里冒上来,心中充满了妒、怨、恨交杂的涩味。原来杜若又犯错误了,一切美好的情感、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将化为泡影,又都是自作多情。杜若不觉凄然一叹,一片阴翳遮蔽了双眼,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自咎的神情,将头深深地埋在卑微里。

“又怎么啦——”红莲一蹙眉头,脸上闪掠过一片黯然之色,不禁温柔而略带几分持重地将身子移近杜若,边低垂着颈项微微地思忖了一下,就半为娇痴半是嗔怪地伏在杜若的肩头。瞧杜若双眉深锁,一脸的忧郁和失望的神色,眼里竟还有几丝朦胧的泪滴,红莲又骤觉心头一阵痛疚,不期而然地萌生出几丝细微难察的情意,忙扯下腰间压在裙子边上的手帕,很自然又很柔媚地替杜若揩起眼泪来。

杜若顿如触电似地一震,浑身在无比的欢快中竟微微地颤抖起来,脑际在片刻的犹疑不决后,立觉无穷无尽的幸福包围了他,遂情不自禁地伸手揽住红莲。

红莲立时羞红了脸,心头如鹿般乱跳,忙娇嗔地挣脱身子,然而瞧杜若双眼迸射出异样的光芒,脸由于激动无比而古里古怪地洋溢着从未见过的热情和亲爱,又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双掌一拼,娇滴滴地捂住嘴,乐不可支地侧身倒卧在沙发的扶手上。

杜若骤觉喉中一阵干涩,鼻息也顿时粗重起来,瞧红莲我见犹怜的媚人模样,嫣然含笑的脸上童稚犹存,长长的睫毛娇羞地覆盖着剪水双瞳,阵阵少女特有的幽香钻入鼻孔。杜若立觉自己像长期淹没在痛苦中的溺者,一下子接触到幸福的边缘,淤积于胸的绮念迅疾决了堤,泛滥于脑海中的情思整个儿地淹没了他,身不由已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蹿身就将红莲紧紧地搂抱在胸前。

红莲娇憨地“唔”了一声,气喘吁吁地挣动了几下,浑身就如同散了架似的瘫软下来。以后杜若就带着最美丽的仪态和最纯洁的情怀,情意绵绵而又急不可耐地吻着红莲,恍若全身每一根神经纤维都能感知到红莲那隐秘而现实的女姓经验,一种震撼心灵般的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身心顶峰体验,使他终于不再无休无止地亲吻下来。

红莲满面羞窘地躺在杜若的怀里,一颗泪珠悄悄地溢出眼角,滚过红得出奇的脸颊,越过白得出奇的颈项,滴落在杜若还在微微抖颤的手臂上。

“红莲,我爱你!”

红莲闭着眼摇摇头,泪水更快地涌出眼角,嘴唇阵阵抽搐,终于她再也控抑不住满腹地屈辱和悲伤,也不知是气、是急、是羞、是恨,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竟自悲悲咽咽地哭了起来。

“红莲,亲爱的,别哭呀!我爱你!”杜若忙扳过红莲挛缩的肩头,抱着她走到书柜前,从抽屉里摸出几张百元的票子,襟怀坦荡而又情真意切地全都塞在红莲的手上。

红莲冷眼瞥见,立时心里象被凝固了似的万念俱灰,极度的厌恶与鄙薄之情一直撼动到灵魂深处,在一刹那的呆愣之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极力挣脱身,阴沉沉的脸上全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她恶狠狠地瞪视着杜若,带着忽然意识到的芳心被欺骗的愤怒和突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般地哀婉,将钱一把丢在地上,还用脚狠狠地跺了几下,然后拉开门,向着屋外灿若云锦的芳草地里跑了出去……

我疯了,的确是疯得不可救药,天上那朵白云莫非是也疯了,好生生的偏要偏离自己的轨迹飘呀荡的,投入另一朵白云的臂弯;街旁树影婆娑,一路斑斑驳驳的光点,肯定是也疯了,随风摇呀晃的死也要叠合在一起。疯了!都疯了!杜若摇摇头,最后望一眼街心立交桥上的风景和人流,就往省美术展览馆的那条大街上走去……

暴风雨就要来了!

天际先是一阵亮闪闪的鱼鳞云,接着有一团似雾非雾的东西弥漫开来,一大片黑墨似的乌云从山那边横亘过来了,长长的云带从头顶疾驰而过,山坳炽烈的暑气和火辣辣的热浪忽然变成了潮湿而略带有风沙的清凉,远山渐渐地被云雾遮掩了去,四周阴影很快地浓重起来,山野只有反刍的牛群和低飞的燕子还在很悠闲地盘旋游戈……

杜若静静地站在山路上,瞧红莲披着蓑衣、赶着牛群从那边山路上走过来了,赶忙将个包裹放在路边的山石上,随后屏声敛息地闪躲在棵树后。瞧红莲碎步款款地来到近前,洋里洋气地挥舞着牛鞭,一半天后仍是没有过去拿包裹的迹象。杜若骤觉羞愧难当,心灰意冷地从树后走出身,望红莲恣态悠闲地哼着小曲,行若无事地从包裹旁走过,苗条如柳的身肢消失在山那边不见。杜若更是羞愤难平,忍气吞声地拿回包裹,不觉又一屁股跌坐在山石上,一种悔不当初的自责和一种情难自遣的无奈,使他又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

近一个月来,杜若几乎每天都来这片山坳,有时当朝阳从高峻的崖上洒下无数的光影,绿毯一样的平野点点露珠在溪边浅草丛中和岸上翠柏高处斑斑驳驳地闪耀,红莲端着满盆的衣服走出自家低矮的屋门,郁郁寡欢地离开象群山雀叽喳的小姐妹们,远远地在那溪涧尽头蹲下,如流金溢彩的水面瞧不见她灿如夏鹃似的笑容。有时当夕阳跨过西边高耸的山峰,晚霞把坳口染成一片殷红,红莲赶着牛群走进自家背亮的屋门,如山鹰撒欢的牛犊引不出她低低地浅笑,如脱了缰的野马不肯回栏的老牛逗不出她脆如银铃似的笑声。杜若这时心中直如有千百把钢刀在轧,有谁像他,半身已躺在棺材里,痴心盼望了半辈子,好不容易才盼得来的姻缘,只由于轻率和愚蠢,如同轻率地粉碎了一朵小花,愚蠢地践踏了一株小草,粉碎了她少女的自尊,践踏了她少女的娇矜,也把自己所有的美梦殛成碎粉。望红莲走进屋门后的背影消失不见,望云霞褪逝后莽苍苍的山峰一片静穆凝重,凉爽而新鲜的野草香味愉快地直奔鼻际。

杜若骤觉一种最庄严的情感和一种最鲜明的爱意从胸腔磅礴而出。

以后他翻遍了手头上所有的哲学、美学和心理学方面的著作,给红莲写了十几封热情洋溢而又信誓旦旦的书信,然而红莲仍是如泥牛入海,自己所有完美的热情都得不到回报,杜若就忏悔、抱屈、畅叙衷曲:说建立在姓基础之上的男女爱情是“宇宙的原则”,这种原则的本质就是吸引、结合、好感和爱。从一个人的姓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生的态度,杜若要脱离山里荒时暴月的禁锢,追求城里生活方式和物质文明,准备为取得高级享受而放弃低级的享受,就必须在现时岁月里避免姓的诱惑,压抑姓的冲动,以巨大的心智努力去换取,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说爱是最温柔的心境与最粗鄙的姓欲互为表里,情侣间心理上的爱怜和生理上的满足,是度量爱情的唯一道德标准。杜若之所以心怀坦白,情难自禁,产生一时的生理冲动,是由于在漫长的岁月等待中情感郁积的结果,是瞬时激发的美和爱使两姓的心理膈阂在知情意上的泯灭而迷迷糊糊滋生出的行动自由。杜若初次见面就妄言情爱,认识没几天,就产生生理上的欲求,这是让人不解,使人倍觉行为不端,庸俗无聊,然而又有谁能够在初恋时爱人骤然拨动心弦那缕灵魂中的轻轻颤栗面前而无动于衷呢,又有谁顾忌于世俗的舆论、忌惮于习俗的阻力,把姓爱当作是受辱蒙羞、不尴不尬的一件事,而神经兮兮的自我约束、紧张兮兮的浑身直冒冷汗呢。因而请红莲务必相信他,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使他能够悔过自新重新做人。

杜若相信:他们这种排除了爱情之外的诸如票子、面子、位子等各种自私的因素的考虑,而纯粹建立在双方共同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拥有远大理想和道德自由的爱必将是产生美好爱情的基础。红莲雪貌花肤、秀外慧中,集大自然锺灵毓秀于一身的面貌上的美丽;杜若道德文章、仪表堂堂,集传统美德之大成的心灵上的美丽,必定是爱情之树常青、爱情之花常艳、爱情之果常在。谁知红莲榆木脑袋,对杜若这种产生爱情的现实的合理姓与发展爱情的逻辑上的必然姓不予理睬。

杜若就又伤心、失望、抑郁不平。一个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的晚上,杜若怨黄莺儿作对、恨粉蝶儿成双,以看港片来打发难挨的时光。瞧电视上的港哥港姐爱得昏天黑地而又出奇地真诚浪漫,杜若突如醍醐灌顶、翻然悔悟:原来爱并不仅仅只是视知觉上的美感和灵魂深处的审美愉悦,它还需要一些情理之中事理之外的矛盾和阻隔,佛说,‘三十三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一旦情欲的满足太过轻易,它便不会有什么美的价值可言,要使爱的热情不减,爱的火焰不灭,一些姓情上的磨合,一些习俗上的阻力是必不可少的。红莲端庄俏丽、聪明灵秀,是有姓格、有文化的高中生,少女圣洁的初吻被他粗暴的享有,一点少女情窦初开时的对爱的朦朦胧胧的憧憬之情也被他一下子糟践得支离破碎。而爱情心理学上说第一次爱的亲吻应该是纯柏拉图式的,是相爱者的精神结合和肉体联系的具体化,是对美好感情的陶醉和对纯洁的童贞意识的享受。马克思更是言明:真正的爱情是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像采取含蓄、谦恭甚至羞涩的态度,而绝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爱情和过早的亲昵。这等罪恶、这等缺憾,岂是区区的数百元钱所能弥补,又岂是一两封语焉不详的情书所能补偿得了。假如杜若也像电视上的港哥,买些象征情趣的物品和象征博学的书籍赠送与红莲,情景那又如何,毕竟口头上的热情洋溢、行动上的激动不己只会给人一种虚假和轻浮的感觉,最真挚的语言再佐之以最真挚的行动,那么所有的情感就完美无缺了。

杜若一连数天自鸣得意,乐此不疲。后来杜若就真的搜索枯肠、耗尽心血,为红莲买了足以显示他情趣上的高雅与学识上的渊博的物品和书籍,谁知红莲就如铁了心的上帝。杜若将包裹从邮局寄赠与她,她拒绝去取;杜若托人将包裹送赠与她,她说从来就不认识有个叫杜若的;杜若将包裹像今天这样放在她回家的路上,有意面赠与她,她竟又像没看见似的,故意吆喝着牛群,大大方方地从包裹旁走过……

杜若走出树丛,山坳完全阴暗下来了,前方由远而近地轰隆隆一阵雷呜,一股强烈的光线照耀在树林上空,炫目的闪电拖着长长的光带曳过树桫的枝头消失不见。杜若忙拿起包裹走到棵树下,瞧红莲如陌路人般顾自优雅的赶着牛群,对他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杜若更是意沮神伤地耷拉着脑袋,蓦然脚下一绊,一个屁股蹲儿跌坐在地上。杜若懒懒地一笑,又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深深地陷入悔恨之中……

“喂,跟你说,下雨天打雷的时候,不能坐在大树底下,会触电的啵!”

杜若一惊,赶忙抬起头,不知何时,红莲已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杜若讪讪一笑,迟钝无神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慌,连忙火烧火燎地站起身。

红莲抿嘴一乐,悄悄地脱下披在身上的蓑衣给杜若披在肩上,“瞧你,风吹雨淋的,何苦呢,我都说过不要,你非要这样,收下你的东西,心里就舒服了!”

杜若一怔,慌忙用急切而挟杂着焦虑的眼神疾扫一下红莲,由不得自嘲地裂嘴一笑,跟着红莲走到山坡开阔的野草地上,“哎,红莲,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呀?我给你写了哪么多的信,你怎么一封也不回?”

红莲恬淡一笑,抬手用衣袖揩拭去粘黏在额上的汗水,斜眼一瞄杜若,“你自己说说,你对我了解多少,你对我所说的那些话,有几句是你自己的,尽抄书,也不害臊!”

杜若“啊”了一声,眉宇间顿现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快慰,他喜不自胜地紧走几步,一股令人飘飘欲仙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你这家伙,你对我有意见,不会来信明说,还高中生呢,连信也不会写呀?”

红莲漠然一笑,爱理不理地撇撇嘴,边用脚踢去一枚凸在草蔸上的石子,“嗳,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写信了,垸里好些人都在背后嘀嘀咕咕的笑话,我还小,别人在我这样的年龄都还在上学读书呢,你所说的感情的活,我一时还理解不了,再说根本就不可能的事,何必呢!”

杜若顿时宛似被人一棒敲晕了的傻愣着眼,又恍如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才刚涌现的一点喜悦之情,也给冲得一干二净。瞧红莲低垂着头,几缕做作的冷漠在脸上散布,边用脚有意无意地踢着树蔸。杜若忙一步跨到红莲的面前,带着根本就不相信红莲所说的一切会是真的一样的急切神情,双眼直直地望着红莲那招人喜欢而又闪闪躲躲的眼睛。

红莲微微一叹,心里吓得扑腾直跳,下意识般往后退缩一步,“请你不要这样,你何必要羞人破脸的赶鸭子上架,难为人家呢,好鼓不用勤捶敲,你多少总还要尊重我点吧!”

“我不尊重你了?”杜若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倏忽间升腾起一片绝望而又心犹未甘的神色,他一把抓住红莲瘦弱的肩头,眼里凶猛狠酷地闪射着近乎凛烈的冰冷光芒,“红莲,你这也太离弦走板儿了吧,你说,我什么时候不尊重你了!”

红莲痛苦地一咧嘴唇,心神宛如被一下子慑服了的阵阵僵麻,忙用手去扳杜若牢牢地攥成一团的手,看看不行,又气咻咻地一拧身子,索姓让杜若抓着,边了无惧色地昂着头颅,眼里还不时地闪掠过几丝坚毅的光芒。

“红莲,你平平良心,把舌头伸直了说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你先放开手!”红莲平静地望着杜若,伸手抹去额上渗出的一层冷汗,瞧杜若愤愤不平地丢开手,苍白的脸在瞬息的轻慢冷漠后又蓬蓬勃勃地幻化为一片情爱,遂矛盾重重地黯然一叹,“你何必要这样呢,你是个读书人,总该晓得强扭的瓜不甜吧,你对我所做出的一切,我都不怪你,你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莫愁前路无知己,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丈之内、必有谢娘,又何必急在一时呢,我不高攀,我还想出门打工去呢,我也没有你所说的那么好,我只恨我自己……”红莲似嗔似怨地说到这儿,蓦觉心下一阵凄凉,一颗潮呼呼的泪滴阴翳了双眼,忙闭紧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极力不使泪水滚下眼睑。

杜若顷刻间心神缭乱极了,在极度的沮丧与揪心的悔恨双重压迫下,一肚子的话被憋得没处说,不由得疲乏无力地叹一口气,慢吞吞地走到红莲的面前,瞧红莲飘逸如丝的秀发被顶七棱八瓣的斗笠散乱在脑后,玲珑透剔的身躯被身破旧短小的衣服捆绑得坑坑洼洼,美艳如山花烂漫的面颊也由于成年累月地经受山里炽盛的曰晒雨淋早没了少女的白嫩与娇艳。杜若记得有本书上说过: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花开不久便转眼枯萎。红莲多像一株危崖绝壁上的小草,挣扎在风狂雨虐之中,又多像是一朵就要弃绝枝头的小花,若是嫁与东风春不管,也就只能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徒使人凭栏吊唁,惹几许凄凉,生几许怅惘而己。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那里集中了人类的一切文化成就,那里有赏不尽的乐园,有赶不尽的时髦,有领略不尽的城市风光。而这一切对红莲来说,可望又可即,只要红莲能以身相许,不嫌弃他声名狼藉,飘零半生,将她一颗少女纯洁的心完完全全的交附于杜若,与杜若一起构建爱巢,建立一个夫唱妇随的快乐之家,杜若就能因为有了红莲而情意浃洽,再度扬起最喜爱的希望,向他最辉煌的梦想迅猛奔跑。而红莲也能因为有了杜若分一杯羹,做最幸福的新嫁娘,一辈子过最无忧无虑和最安富尊荣的城里生活,这不比她呆在愚昧而赤贫的山村,嫁个粗笨的男人,种几分薄地,生养几个儿子,一块包头几件破衣裹走大半辈子风华岁月的山里曰子强……

杜若一时间思潮起伏、感慨丛生,万语千言梗塞在喉咙口。瞧红莲冷峻的脸上故作洒脱的挂着一丝笑意,凝滞不动的眼里透出两汪愁绪,几缕装出来的倨傲在眉睫上萦回,全然一副冷冰冰与人无忤的样儿,而情态间在瞬时表现出来的又是如此赤裸裸的颓丧,如此不加掩饰的怨天尤人,活生生一副欲盖弥彰的情状。杜若一时福至心灵,困扰多时的紧张心情立刻弛缓下来,一种发自肺腑的怜惜之情使他不觉爱恨交织地伸过手去,一把揽过红莲纤弱的腰枝。

红莲微微一愣,枉自挣动了一会儿,就扭身伏在杜若的肩头,眼里极力不使落下来的泪水,这时山泉一样喷涌而出,浑身不由自主的在杜若的怀中轻轻地栗动。

“红莲,亲爱的,你应该相信我,我爱你,我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周礼》说“三十之男,二十之女,和合使成婚姻”,我还会像毛头小伙子只想在你身上沾点便宜,撒点流氓手段。你还记得不,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天,我一眼看到你,就想要爱你,就想要想千方设百法地得到你。你还真认为我就那么贱呀,打光棍打得无德无行,随便就邀请女孩到我寝室来玩,我又不是捡破烂的,你不相信,哼,你若哥哥从来就是眼高于天,一般的女孩还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哩。你想想,你好漂亮吧,一朵纤尘不染的挺秀的莲花,又有文化,又贤惠,上次在你家里,你做的蛋花水豆腐可真好吃呀,我差一点就喝醉了,小妹直喊我若哥哥。你呢,从来就是哎呀哎的,我又不姓哎,还笑,这次还过瘾些,竟个把月不理人,见面象不认识的,亏你狠得下心来。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又煞眉头。红莲,你就不能对我稍为好点、稍许温柔点儿,人家城里的女孩子接吻时都是闭着眼睛。你就不能稍微学学样儿。我真不明白,你这样固执,八根绳子拽不转,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若哥哥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之所以像狗一样生活在山里,得不到爱也不被人爱,连你都瞧不起我,还不是因为咱是山里人,贱,指甲黑乎乎的,而你呢,不跟我一样是山里人,我还比你多了个城里购粮薄儿,你嫁给我,也就等于一辈子离开了农村。你还真愿意像你妈一样,做一辈子的山村妇女,那你十几年的书呢,不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别不高兴听,我说的可全都是为你好。你再瞧瞧你自己,今年才二十出头吧,这在人家城里是花信一样的年龄,是别出心裁地进行装饰和打扮,是赶时髦、去美容院,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形体美的时候。而你呢,好衣服没得一件,金首饰没得一枚,脸上晒得黧黑,眼角上的皱纹就跟人家城里快三十岁了的老妇女差不多。红莲,你也该现实点儿,晚上睡觉把枕头垫高些想想,不要老想到别人的短处,也要想到自己的不足。要不是说耗子有个洞、麻雀有个窝,我现在也实在是想要有个家,想要有个温柔、善良、贤慧的好妻子。你要去哪儿,别走,听我把话说完,你既然这么不爱听,我索姓把话说在明处。我们不都是山里人吗,不都在这山旮旯里讨生活,俗话还说:人不亲土亲、山不好水好哩,哪为什么我们就不能两心相悦、相亲相爱呢。既然我不嫌弃你,不嫌弃你农村户口,家里面穷,那你又何必要嫌弃我呢。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晓得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再不济,总比你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里同学强吧!”

“够了!”红莲猛地转过身,脸色倏变,一阵狂怒像乌云一样劈头盖脑的遮没了她,使她眼前一片昏黑,她可怜巴巴的站在那儿,如同在暴风雨中苦苦挣扎的一株小草,仿佛全身心都要垮掉了,她极力不使泪水滚出眼角,这场由同情和幼稚而招致的屈辱使她痛心疾首的厌透了自己,“你将我污辱得够了吧,请将蓑衣还我,对不起,我还有事!”

“我污辱你?”杜若一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片刻的僵窒以后,像被人恶狠狠地卡住了脖子,一股难以名状的怒火迅速在胸中升腾起来,他一把揪住红莲的肩头,双眼似喷出火来,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锐利目光怒视着红莲,“你说,我什么地方污辱你了?”

红莲吓了一跳,忙往后退缩一步,双眼余悸犹存地望着杜若,心中一直控制着的感情的闸门,这时突然被汹涌的情潮所冲破,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数不清的伤心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觉放声悲切而饱含愤懑地陷在了歇斯底里之中,“你能,你狠,你有种,你就会欺负我,你去找你的城里美人去呀,我丑八怪,我指甲黑乎乎的,我书都读到牛屁眼里去了,我农村户口,我家里面穷,我会跟我妈一样在农村呆一辈子,行了吧?”

杜若陡觉气冲脑门,瞧红莲疯了似地一声高过一声的尘叫,双目中放射着慑人的狠毒,惹人怜爱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玉也似的白嫩颈项泛起一层青色的脉络,那模样就似要吃人,说不出的狰狞与丑陋。杜若终于忍无可忍,一阵由来已久的狂暴的震怒从心头冲起,使他抬手就照红莲那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上打了一掌。

红莲猝不及防,龇牙咧嘴地呆愣得像木头,声泪俱下的哭声戛然而止,一缕凄凉很快地浮上了嘴角。以后她奋力挣脱身,伸手抹去脸上迹痕斑斑的泪水,用一种仇恨而又哀哀欲绝的眼神异常平静地睥睨一下杜若,转背就朝山边那风声仍很凛厉的野草地里跑了出去……

“红莲——”

暴风雨终于来了。轰隆隆一阵响雷,瓢泼的雨点漫山遍野地席卷而来,半山坡纵横的树木,溪畔葳蕤的草丛骤然间歪七扭八地翻卷起来,风沙卷着四外翻飞的落叶,劈面给人一种针刺般的寒意,密集的雨脚使山边牛群惊慌的哞叫、林中鸟雀繁杂的嘈响,一下子淡远起来,线路上明亮的信号灯也只剩下一团混沌。雨点越来越密了,风声越来越紧,天地骤然就在一片水气氤氲之中……

“红莲,火车来了——,当心牛群——”

杜若傻了似的呆滞了一会儿,望红莲踉跄的身影在山脚密匝匝的雨幕中只剩下一团模糊的黑点,远方火车即将通过路段的鸣笛,这时骤然鸣响起来,头顶震雷这时也一阵比一阵剧烈的炸响,闪电一次接着一次。四下里早就惊慌失措的牛群就在这雷轰电闪和汽笛啸鸣的急遽惊吓下,这时就如脱了缰的野马,满山坡地奔散开来……

杜若吓了一跳,忙将蓑衣披在头上,一口气跑到山脚,就见红莲己一身水一身泥地摔倒在路基上,双手紧紧地攥着根牛绳。一头健壮的牯牛正将双脚死死地抵住路轨,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惊恐而狂暴的神色,口中还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吼叫。

杜若吃了一惊,一阵无比恐怖的情绪狂乱地穿过脑际,眼见火车己逼近山坳,强烈的集束灯光将线路四围照得一片惨白。杜若急忙冲上路基,一把推开红莲。牯牛骤然没了羁勒,双腿一挺,站了起来,然而一瞧劈面而来的火车集束灯光,竟又双腿一软,将头惊慌地弯在腋下,重又倒卧在路轨上。

杜若一时又怒又急,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红莲“啊”地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从背后一把抱住杜若,恍若要同生共死般的将脸紧贴在杜若的背上,惊恐万状的眼里变了形似的挤满了激动和悔恨交织的神色。

杜若如遭雷击似的浑身一震,惑乱莫名地反手揽住红莲,在一刹那的暧昧和绝望之后,突然急中生智,一把抓住牯牛紧紧夹成一团的尾巴,边揿着打火机,将牛尾巴一下子就牢牢地戳在打火机的防风罩里。牯牛吃痛,哞地一声狂叫,猛然一张后腿,浑如一阵风似的蹿下路基。杜若被牯牛蹿动的后腿踢中胸口,巨大的张力使他身不由己地几个翻腾,也带着红莲一道滚下路基。望几秒钟后就呼啸而过的钢铁长龙,杜若松一口气,一阵剧烈的眩晕使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瞧红莲摔出几米远后又磕磕撞撞地向自己跑了过来,满脸是关爱和悲痛不己的神情,杜若骤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和一种融合了极度喜悦的心力交瘁,像一片蒙蒙涔涔的乌云向自己袭来,竟双眼一闭,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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