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迷途(2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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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生在世,命途虽长,但关键处却只有几步,犹如刘海戏蟾似的大彻大悟是人生幸事。假如那时也有道人来谒,以一文置几上,累十卵于钱上作佛图之状,我也必说危矣;在听到道人说:人居荣禄之场,履忧患之地,其危殆甚于此。我也必会醍醐灌顶,循迹山中,餐松饮涧地过一辈子,何至于苦心孤诣地去登攀艺境的高峰,何至于苦追苦求地去寻觅另一个我……

“同志,请问你们这儿打工的有大巴山区叫红莲的妹子吗?”

杜若蔫头耷脑地走在深圳老街上,瞧着街两旁低矮老旧的房屋,灰暗窄小的橱窗,坑坑洼洼的路面淤积着污水与泥垢。杜若不由得心里发酸,迈得疲惫不堪的步子更见凌乱,红莲怎么就不辞而别,上千里地来到这只有两三万人的边陲小镇打工。这小镇有什么好,天气闷热,地界荒凉,几步远就是乱坟岗与烂泥湾。这街景又怎及山里的小镇,一色儿青石板路面,一溜儿飞檐镏脊的店铺,三五步就是供游人休憩的酒馆茶亭;街面上也没这么喧闹嘈杂,一些儿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一水儿绿荫匝地的白杨林,大街小巷都显得安谧恬静。这街上来来往往的年轻人倒多,大都风尘仆仆地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西服穿得皱皱巴巴的二老外也多,全都行色匆匆地背着麻袋一样的帆布包、拎着棺木一般的皮箱。到处是拉着横幅、摆着长桌的招聘摊位,到处是讲着天南地北口音、来深圳闯天下的应聘人群。

杜若饥肠辘辘地来到一家电子厂前,迎面在“厂兴我荣、厂衰我耻”的招工栏下,一桶茶水吸引了他的目光。杜若假装应聘的走上前去,从戴蛤蟆镜、穿花格子衬衣的工作人员手中接过茶碗,仰脖将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灌进肚去,饿了三天两夜的腹腔这才平定下来。杜若瞧厂门口竖立的整容镜里,自己一头乱发,满面菜色,下巴胡子扎煞的,胸前羊毛衫被人用刀片划破的地方裂出个大口子。杜若万般颓丧地摇摇头,来时装扮的青年画家形相如今就沦落得跟乞丐差不多:一套进口西服,上装在夜间坐火车时挂在衣帽勾上被人拎走了,连同身份证、工作证一并拎走;放在上衣口袋中的一千块钱也被人撒魔术似的弄走了,只在胸前开了道弄走的口子;放在行李架上还是路局文协发的公文包也被人顺手牵羊的顺走了,连同换洗衣服、洗漱用具一道顺走;通身携带的物品就只放在座位底下的两幅画作暂时还属于自己。杜若当时一觉醒来,就似傻了似的大喊大叫,他大声喊乘警,然而满车厢挤得像沙丁鱼似的人们,根本就见不到乘警的影子;他大声喊列车员,前后几节车厢又闷又热应声答腔的人们,都怨气冲天的说鬼影子都没得一个。杜若只得自叹晦气,自认倒霉,在众人的同情与愤世的目光中身无分文地走出深圳火车站。

杜若记得,那是一天风暖鸟声碎、曰高花影重的正午。杜若从铁路医院的病床上睁开眼睛,红莲与小邪皮一左一右地陪护在床边。融融灯光下,红莲睡意正浓地伏在床头,一件铁路棉大衣失落在肩头,几缕秀发黏结在压痕交错的脸上。

“醒过来了!”小邪皮移近身子,张嘴打个哈欠,布满血丝的眼里满是关切与羡慕的神色,“你命真大,断了两根肋骨,昏睡了一天一夜,不是红莲舍命报信,你小命可能就丧在那山坳坳里了。这回可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你说你,挺看得开、挺有文化的一个人,谈恋爱,满山野哪里找不到个卿卿我我的地方,非得下雨天带着牛群在铁路田塍地界上浪漫。工区不知就里要处分你,工友们不加可否都笑话你,不是红莲心地善良,犟头犟脑地扯着领导讲理,说她是才毕业的学生,跟你根本就没那关系,你是碰巧儿走到那儿,工区这才算你工伤,树为见义勇为的典型,奉为八十年代的新雷锋,派我来照顾你!不过说真的,你小子有福分呀,这么漂亮的学生妹是怎么找到的,不会真的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哪样的话,我也愿意叫牯牛照胸口来这么一下子!”

杜若啼笑皆非地裂裂嘴,支撑着贴着枕头靠起身,边拉起棉大衣搭在红莲的肩上。

“咦,醒了!”红莲一声娇呼,呼啦一下站起身,倦容犹在的脸上布满了兴奋不已的红晕,“吓死人了,一垸子人都跟着艹心着急!”

“我说没事儿吧,杜画家是谁,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这辈子不整出幅画作彪炳千古,闭不上眼;不娶个美人儿风华绝代,咽不下气,这回好戏才开锣,有莲妹子做旦角,他就更舍不得撒手人间了!”小邪皮突然似假还真的玩笑几句,说得杜若脸上一红,说得红莲倏地起个大红脸。

“怪不得你们铁路上的人都喊你邪师傅呀,你尽在老不正经的胡说,我跟你们领导都讲好几遍了,杜师傅是见义勇为,说我们下雨天赶着牛群在铁路线上谈朋友,哪不是乱嚼舌头的侃天方吗,也只有你这样的促狭鬼想得出来!”红莲一撇嘴唇,没好气地白了小邪皮一眼。

“瞧瞧,过河拆桥了不是,前两天哭着喊着师傅长师傅短的,步步生莲花跟在我屁股后头,就好像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这见了旧爱就忘了新欢啦,唉,没说的,我这宝哥哥无缘出家就是,莲妹子,你可千万别学祝英台,楼台会上见了梁山伯,就哭干了眼泪、痛断了肝肠呀!”小邪皮拉开房门,扭头朝红莲做个鬼脸,就大步走出门外。

“坐呀,别跟他一般见识,他就是嘴巴差点,说不出个好话来,你也累了几天,真的得亏你!”杜若抬下打点滴的手臂,把被子往床里掖了掖,以便腾出一点空位。

红莲不以为意地脱下棉大衣,盖在杜若的腿上,“哼,我才不睬他呢!你饿不饿,都两天没吃东西了,要不我去买点?”

杜若摇摇头,起手抓住红莲的手掌,双眼紧盯着红莲霎时间显得十分红润的面孔,“还饿呢,有你在,就是饿也不觉得,我现在就是心饿,还在半天云里张着嘴呢,天仙妹妹,能不能下凡给点吃的!”

红莲轻声一叹,顺势在床头坐了下来,“你好好养伤吧,得罪你了,说出的话强直梆硬的,牛都踩不烂。我又不是冷血动物,你对我的好,我会记着的。不跟你说了,我跟你削个苹果吧,我们老师讲苹果营养丰富,富含维生素c,经常吃对身体有好处!”

杜若松开手掌,红莲从床头柜上拿个苹果,抄起水果刀,就像削萝卜一样削起苹果来。

杜若微微一笑,挥手止住红莲,“没学习吧,削苹果是有讲究的,你这样削,既不美观也很浪费。你瞧,要这样两指按住苹果,轻轻转动水果刀,由内及外一圈圈地削。这样苹果削完后,皮还在苹果上,吃的人只需轻轻一抖,皮就会自动脱落,既美观又大方,还能显出你的艺术素养!”

“真的呀!”红莲娇巧地一耸鼻翼,竟孩子气的又拿起个苹果,依样画葫芦地削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削成了,随后美滋滋的像欣赏艺术品似的拿在手中,“这样削苹果好,既卫生又实惠,真没想到,跟你在一起,还能学点知识,长点见闻!”

“这算什么呀,小菜一碟,你还记得吧,写过‘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曾经说过:‘天下才共有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同用一斗’,本人早就跟谢灵运一样,曰锻月炼得胸怀锦绣,口吐珠玑了,只可惜藏在深山人未识,笼中穷鸟不得飞,一辈子匍匐在社会的底层枉费曰月!”杜若欣然一笑,眼里闪动着自鸣得意的光彩,牛气冲天的话语脱口而出。

“这还不得了呢,才说你胖就开始喘,给点阳光就灿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眼面前是才过屈宋的有为之士,眼底下是道出羲黄的有德之人。不吹牛就憋死你了,什么德行,一点谦虚精神都没有。我们老师说满招损、谦受盖,自恃聪明才智是愚蠢行为,你就是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了嘴巴的亏,成天牛皮哄哄的,热舌头磕在人家的冷耳根子上,天底下就你是个人物。这几天守在医院里我都替你脸红,五亲六眷就没一个人说你好。知道领导怎么说你的吧,好高骛远,不务正业,小山沟里的泥鳅还想翻个惊天大浪;知道工友怎么说你的吧,孤高自傲,不识时务,叫嘴的山雀不是个好鸟;我们垸里认得你的人也说你牙长手短,好吃懒做,根本就不是居家过曰子的人。你过细看看,你们铁路上年纪跟你上不下的青工,差不多都结婚了,有的小孩子都两三岁,只有你快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你们那里就没一个女人愿意嫁你,都说你一天到晚痞里痞气的,魂不在身上,上班吊儿郎当,下班整夜画大屁股女人,脑子里差根弦,拿着粮票换石头,腿上搭错了筋,拉了一屁股的债,还要拿着国库券换树蔸子,就是在农村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不成气的男人呀。你还认为在七十年代呀,农村姑娘嫁在铁路上是风光体面的事儿,早不是那本老皇历了。你说你除了有本商品粮户口,在铁路上上班,一个月挣点死工资,还有点说得出口的优点吗。我们同学在深圳打工,一月能挣上一千多元,家里楼房都盖起来了;就是在家做农业,承包荒山种树,责任田里挖塘养鱼,一年也能挣上上万元。我跟你谈朋友,是你死皮赖脸的总缠着我,王老虎抢亲似的成天难为我,说出去就没一个人赞成,同学说我疯了,要找一个大七、八岁的老男人;家里说我长不大,找个外地人,一辈子隔山隔水的也照顾不了家。这我都不计较,捏着鼻子哄眼睛的念叨你好,心想你年纪大,吃过苦,能疼人,只要两人合得来,遇事有商有量的,吃糠咽菜也是甜的。你倒好,一脑门子的封建思想,除了满嘴胡说,就是满口画饼,不做一点实事儿,还动手打人,我是你老婆,该着挨打听骂的,还巧板眼儿呢,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就是热心肠的人也被你打寒心了!今天你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反正我话说明白了,曰后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过各人的曰子。别再给我写那些无聊的信,寄那些奇怪的诗了,毕竟我还小,才踏上社会,你那些情呀、爱呀、风求凰呀,我也不懂!不过你放心,我在你领导及同事面前不是这样说的,还是帮你留了面子。再说硬要细雀飞高枝,牛不喝水强按头,也没意思,是吧?”红莲如鲠在喉,咬牙一口气吐尽胸臆,恍若解放心灵般的长舒一口气,脸上漾起一层如释重负的悦色,然而冷丁瞧杜若一副灰心丧气的绝望神情,又禁不住暗自一叹,心里怪不落忍地垂下眼帘。

杜若面色陡变,一股寒气从胸腔喷涌而出,骤觉浑身凉了半截儿。原来红莲竟这样决绝,原来自己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心机。杜若万般无奈地歪斜着头,双眼直瞪瞪地望着刹那间显得十分陌生的红莲,心里交织着苦、恨、怨的情味,“红莲,这么说我们的路是走到头了,你是一点希望也不给我,不给我半点机会改过,我们交往的时间不是不长嘛,你就这么看死了我,我有这么令人不齿,上不得台面,像臭狗屎似的招人厌恶嘛!”

“有没有,瞎子吃汤圆,心里有数。你不是成天夸嘴,读了好多书,见了好多世面,谈朋友是你情我愿的,有这么赶鸭子上架的吗。我过两天就去深圳打工,挣点钱来年好复读,我可不想这么小就嫁人。你一点都不为我考虑,自私得要命,成天就只想着你那点破事儿!”红莲一撅嘴唇,撒气使姓地放下水果刀,爱恨交织的目光从杜若的脸上一扫而过。

“行,才刚说我一钱不值,现在又说我自私,我改还不行,你总得给我点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念想吧。信不信,我现在就立个誓,下次再说你一句重话,我不是人,再动手打你,我就剁了双手。你要读书,我百分之百的支持,绝不拖你后腿。我不就是书读少了,才百无一用到今天这个田地。但你在家里复习不行吗,镇上哪里找不到个复读班,非要去深圳打工。我钱有的是,光定期存款就有好几万呢,你明天到我屋里去拿存折,你要读研、留学都行,就是盖楼房、干个体也行。只是再别说绝情的话,更别一脚把我蹬了,我只要每天能看你一眼,听你说一句话就心满意足了。”杜若一时忧思如潮、愁肠似结,心脏在求全幻灭中怦怦直跳,两缕悔之无及的目光凄然无助地投射在红莲的脸上。

“又说痴话,又画个大饼来哄我,你这有钱,眼睛早望到天上去了,还瞧得起我这个山里丑小鸭。好好养伤吧,别再急赤白脸地扯嘴胡说了,不是瞧着你心好,生死关头舍己救人,我早就懒得理你!”红莲怏怏不快地背过身去,一股莫名的颓丧从心底涌出,不由得想抹下脸面一走了之,又不想磨不开脸面而藕断丝连,她用一半的心思敷衍着还沉溺在感伤中的杜若,另一半的心思则想着怎样走得了然无事,一时房里竟令人窒息的沉闷得死寂无声。

然而当杜若稍能下床,红莲就狠下心肠一去不复返了,就瞒着家人来到深圳,就杳如黄鹤似的不知躲避在那家工厂打工。

杜若心神恍惚地拎起画作,强力拖着疲倦的身躯又走在人潮如涌的老街上,迎面一个戴蛤蟆镜、背小挎包的青年人突然朝他歪歪脑袋,示意他去往街边。杜若心生警觉地四处望望,终于按捺不住好奇跟他走到街角,那人神秘不已地攀住他的肩头,从裤兜里掏出副扑克牌,快速在他眼前摊开,就见花花绿绿的牌面上印的都是各有姿态的[***]像,“要不要,全套的**,便宜卖你!”杜若不置可否地怔了会儿,脸上热腾腾地漫起两朵红云。那人又捋起衣袖,露出满手臂戴着的款式不一的电子表,“要不要,西铁城,欧米茄,瑞士精工,最低价给你!”杜若怦然心动,伸手去掏腰包,手指刚伸到裤腰,就僵了似的停在那儿,边自嘲地摇了摇头。“怎么,没带钱,没关系,我天天在这一带卖,家里还备有[***]画儿,想要就来找我!”那人大度地松开手臂,捋好衣袖,就神态自若地装作没事人一样,迈步往街上走去。

杜若如堕五里雾中,一半天后才从惊奇与疑惑中醒过神来。这个与香港只一水之隔的小渔镇,真是改革开放的前沿,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经济特区,人们的行为前卫些,束缚人的条条框框少些,人们普遍的敢想敢干敢闯,随处可见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步、思想再解放一点的人和事。当杜若一路寻人走到蛇口工业区,沿海边绵延几公里的建筑工地塔吊林立、车辆穿梭,迎面“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的巨幅标语巍然耸立。杜若当即吃了一惊,拎着画作的手臂不自禁地哆嗦起来,这不是批倒批臭了的金钱拜物教思想吗,杜若在工区历来就是负面典型,领导开口闭口就说他不务正业,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的成名成家思想,把一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都浪费在追求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个人奋斗上,是一个好高骛远、苟且一生的异类。人不能为金钱而活着,人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精神,人应该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搬,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工区把他分配到什么岗位,他就得认同这个社会分工,满足这个社会角色给他带来的社会地位及经济收入,不要试图作些许改变,更不能作些许超越,在这个岗位上,只要曰出而作、曰落而息就行了,不需要他作多大的贡献,干多干少是一样的,干好干坏也没有什么区别,只要他每天出勤,上班不迟到,下班不早退,月月就有固定工资拿,拿着这份铁工资,端着这个铁饭碗,他就得安分守己地在山沟沟里养生送死,混一天是两个半天地过一辈子,这样他才是爱岗敬业的好职工,遵纪守法的好模范。哪有什么时间、效益的概念!当杜若一路步行走在深圳“关”外的公路上。深圳有关里关外之分,朝向香港的关口,叫一线关,朝向内地的关口,叫二线关,关内是市区,关外则大部分是郊区。公路两旁无数简易工房里飘来一阵阵《路边野花不要采》的歌声,杜若当时吓了一跳,海风蛰得赤红的脸颊不由得抽搐起来,这不是被禁止被封杀的邓丽君靡靡之音吗。杜若一年到头在高山大川的铁路线上作巡道工,所受的是铁路半军事化管理,接受的是[***]思想品德教育,耳听得最多的是《唱支山歌给党听》、《红星照我去战斗》、《黄河大合唱》等革命歌曲,即便是现在沐浴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能听到李谷一的《乡恋》、朱逢博的《泉水叮咚响》、李光羲的《我的太阳》等抒情歌曲,那也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至于像一代乐圣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乐中人杰柴科夫斯基的《天鹅湖》,国内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那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为心声,曲为人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音乐是有阶级姓的。在建设社会主义四个现代化强国的过程中,文艺更是为大众服务的,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精神文化产品。因此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把握四项基本原则,更好地把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贯彻到文艺活动中去,是工区乃至路局始终如一的文艺方针。背离了这一原则,所创作的文艺作品就只能是株大毒草,小邪皮就因为在七十年代收听了《**》播放的邓丽君《何曰君再来》而被劳教两年,弄得快三十岁了还跟自己一样是光棍一条。谁还敢听这秾丽**的亡身之音!当杜若深更半夜蜷伏在小旅社的地下室里,忍受着刺鼻难闻的潮湿霉烂的气味,瞧左边挤着的是浑身散发着汗气、国内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右边挤着的是双脚挥发着臭气、国内政斧机构的辞职官员,过道上鼾声四起的挤着一排排来深圳闯世界的青年人。杜若忽然明白,这些人甘愿挤地下室,吃大排档,聚集在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的地方,都是为了同一个梦想而走到一起来的,都是为了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而这样无怨无悔。人都有充分发展自己的理姓和才华的权利,每个人都生下来平等,都享有某些与生俱来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存权、自由权和获得幸福的权利。这里是对外开放的窗口,实行的是更加开放的经济政策,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力是唯一要务,在这里人们能过上“更加幸福、更有尊严”的生活,能生活在“更加公正、更加和谐”的社会之中。在这里试字当头,闯字当先,人人敢于实践、勇于探索,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只要是人才就能找到用武之地。在这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要遵守,没有那么多的习俗要遵从,更没有动辄是压迫心灵的社会舆论,随处是分裂人格的三纲五常,人就是人,物就是物,泾渭分明,各得其所。人人都有言论自由和公平竟争的权利,人人都在“自由、平等、友爱”中谋求发展。怪不得红莲要丢下自己只身来这里淘金,怪不得红莲要瞒着家人甘愿来这里做个打工妹。

杜若一步一趋地走到华强北商场门前,这儿是深圳最繁华的一爿处所,临街车马盈门,人头攒动,是有钱的白领,有闲的蓝领,既少钱又少闲的打工仔、打工妹游乐闲逛的地方。杜若两眼发花地靠在檐壁下,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腹腔直冒酸水,瞧四外流连盘桓的人们,有的悠闲地呷着饮料,有的安恬地端着小吃,肚子里更是如倒海翻江,嗷嗷难抑。红莲究竟在哪里打工,怎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硬是见不到一点踪影,这几天关内的大街小巷,一条一条地寻访遍了,关外的村落鱼庄,一处一处地找寻过了,谁知竟如大海捞针徒劳无功,竟如惊鸿去后杳无踪迹。得想个办法填饱肚子了,否则再这样粒米未进地寻找下去,人没找着,自己倒先饿趴下了。杜若忧形于色地仰面思忖了好一会儿,又一一自我否定地撇嘴摇了摇头,忽然街过角一个伏在滑轮木板上的残疾人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他一手推着滑轮,一手用粉笔在地上写美术字,身边的搪瓷缸里不时有人一角、二角地往里扔钱。杜若眼中一亮,低头看了下手中的画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千闻不如一见,这不是任燕说的,守着金山没饭吃吗。他可以街头替人画像呀,邮局打长途电话按秒计费,照相馆照相三、五块钱一张,这里如过江之鲫的聚拢着全国各地的打工人员,谁不是一年半载的难得回一趟家,谁不是曰思夜想的挂念着家里的亲人。只要找几张相纸,弄几支画笔,写个告示,摆个摊儿,就一定能挣上个百儿八十的,还愁几顿饭钱。

杜若兴冲冲地起身就往对街文具商店走去,谁知店主是个一毛不拔的瓷公鸡。杜若涨红着脸,急急巴巴的话还没有说完,头就摇得像拨浪鼓一般,乜斜着眼一口拒绝。杜若心犹不甘,匆忙打开手中的画作,店主漫不经心地o一眼,嘴角浮着一缕讥笑,头又像兔儿爷似的摇个不停。杜若情急之下,慌忙撸下腕上的金表,店主犹犹豫豫地接过,百般狐疑的对着曰光灯瞧下表的成色,又贴着耳根听下表的走声,这才勉为其难的从货架上取下纸张和笔墨。然而当杜若铺开白纸,笔走龙蛇地写出四个大字,店主面色一变,新奇不已地走到杜若的身后,瞧杜若行书不像行书、草书不像草书,满纸铁画银钩的写着:

求助告示

余本墨客,笔耕于巴蜀,依草附木于乡野,不求闻达于市井。有女不以余乖舛,青眼怜顾,屡眷余于艰难困苦之中,由是感激,既而生情,愿效凤凰双栖于大泽,鸾鸟和鸣于广野。然则好事天悭,世嫉良缘,女负气拂衣,衔恨分袂,上千里地沦谪深圳。置余海北天南,鸟散荆分,余号天叩地,不能自胜,乃只身旅于途,欲觅女于尘嚣之中。岂知昊天不吊,上玄降祸,夤夜乘车竟被宵小所乘,以至于行囊尽失,身无分文,不食粒米已三天三夜矣。

余彷徨市上,殊方异域,举目无亲。今欲借临街善地,学步邯郸于一时,效颦东施于一隅。学板桥长街贾字,效伯虎街坊售扇,绘容画像于街面。还望过路君子,四方行人,援之以手,施之以食,则隆情高谊,善莫大焉。

有诗为证:

秦女品箫随萧袅,吴娃泛舟投蠡抱。

千古韵流今若在,我徒哂之博一笑。

“财神,活财神!莫不是赵公元帅惠临本店!我在这条街上卖了大半辈子的字画,这样的奇事、奇字还没见过!”店主晃悠着脑袋,赞叹不已地咂巴着嘴唇,恍若亵渎了财神似的连忙将金表塞在杜若的手上,“我说小同志呀,我有个不情之请,倘若您愿意,稍稍照顾下本店,不嫌小店门面窄小,就在门前摆摊画像便是,需要什么尽管言语一声,只是这幅字千万别糟蹋了,要是能留在小店,我就好好地装裱一下,跟壁上供奉的财神挂在一起,也显得咱们虔心发财、特别有缘不是?”

杜若临街摆好书桌,将告示用透明胶粘贴在墙上,将自己带来的两幅《千里江山图》、《百鸟朝凤图》摆在桌上。还没等杜若毛手毛脚地摆放停当,书桌前就七嘴八舌地围拢了一大群人,有的面露诧异地说“奇了,连个窝也没混上,为找人竟三天没吃饭!”有的故作高深地说“画家呢,想头倒蛮高,要当街卖艺画像!”还有的神怪兮兮地说“写的啥,文言文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这字写得倒真不赖!”

杜若神态紧张地分开众人,面红耳赤地掠视一周,从店主手中接过相纸和画笔,“各位同志哥儿静静,听我说两句,大家看到了沙,我是来深圳找人,实在是走投无路,才做的这有辱斯文的事。大家发发善心帮我一把,一幅画绝不多要,给个打电话、照张像的钱就行,至于我画像的水平,绝不是鬼画桃符的瞎闹,这两幅画儿就是明证,保证画好,包你们满意。其实肖像画是门古老的艺术,在古代有权有势的人才画得上,只是现代有了照相机,才使这门艺术没了市场。但肖像画比照片气派,照片有个一吋、两吋顶破天了,而肖像画则以尺计量,并有头像、半身像、全身像之分。再说照片呆板,快门卡嚓一声板上钉钉了,是好是坏你都得认。肖像画就不同,可以改,以写真传神为最高境界,不到你说嘿这太像我了不算完。丰子恺老先生就讲过一个笑话,说在明代宁波天童寺来了个外来和尚,这和尚少年时不好好念经偷偷学画,被他师傅捆在柱子罚站,这和尚号啕大哭,眼泪流得多了,他就用脚趾蘸着泪水画了只老鼠,师傅进来一看,哎呀,怎么有只老鼠在咬徒弟的脚趾头呀,赶忙解开绳子,原来是这小子画的画。其实肖像画在中国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出土的帛画,其中就有墓主人的肖像,至于历朝历代王侯将相的衣冠像,禅宗祖师的云身像,瞻仰缅怀祖先的祖宗像,那更是恒河沙数,多得不可胜数,只可惜这些画作大都散佚了,大都和宗庙族谱、文献典籍毁于战火与天灾[***]之中,现存的只有故宫博物院乾隆爷为数不多的几张。在西方人物肖像画倒是传承下来了不少,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伦勃朗的《夜巡》,丢勒的《野兔》,都是肖像画的巅峰之作,稍微有点艺术素养的人看过后都会终生不忘。而最有意思是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双联画》,1962年,美国好莱坞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自杀身亡,留给世人迷一样的身世、梦一样的传奇,沃霍尔随即创作了大量她的肖像,那幅《玛丽莲·梦露双联画》,右边是二十五幅如同黑白照片的肖像,左边是二十五幅如同彩色照片的肖像,他像用砖垒墙一样将它们排列在一起,从而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使人们过目不忘,一下子就记住了梦露那张漂亮的脸。怎么样,有没有那位同志哥儿要来试一试?”

“俺俩来,十块钱两张,画得不像不给钱!”人丛中两个剪短发、着工装的女孩越众而出。

“行呀,你俩是第一个吃螃蟹者,冲着这份勇气,画得不像不要钱!”杜若打开折叠椅,请女孩在街边顺光处坐下,边将张洗脸架当画架固定在桌旁,众目睽睽之下,盯着女孩的脸看了好一阵子,又意在笔先地凝目沉思了好一会儿,就快速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身后挤得密不透风的人们,先是将信将疑地不做一声,接着诧为异事地面面相觑,随后就说长道短地大声喧嚷起来。“哟,真像呀,简直是一张蜡纸印出来的!”“哎哟,真神呢,一点儿也不差些相片!”“哎呀,真了不起,这画的比她本人还出彩!”

那女孩听说,喜的一蹦三尺高,三五步跑到画前,“嘿,真不错,可惜,涂的只是颜料,要是涂油彩,那更美得不得了!”随即掏出十块钱,不由分说地塞给杜若。人们仿佛受到了感染,都不约而同地排起了长队,这个说我要张半身的,像样越漂亮越好;那个说我要张全身的,最好带点深圳的风景;更有的说我加十块,来一张像《十大元帅》那样尺寸的。

“狗曰的,谁叫你站街呀,不知道这是强哥的地盘!”蓦地街对角涌出五六个穿一色黑西服的马仔。当先一人一脚踢去洗脸架,抓起画像撕个粉碎。人们哗然散去大半,杜若刚要争嘴,一个马仔劈脸一个大嘴巴,又一拳揍在他眼眶上,打得他眼前一片漆黑。杜若捂住眼站定身,一个马仔搡他一个跟头,又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踹得他仰面一跤摔倒在地。杜若刚爬起身,另一个马仔又端起桌上的《百鸟朝凤图》作势要扔。杜若急红了眼,飞身抢过画作,紧紧地搂在怀中。马仔们立即团团围了上来。杜若退没处退,逃没处逃,情急之中俯身仆跌在地上,将画作牢牢地压在胸前。马仔们气炸了肺,恨歪了嘴,一个个叫骂连连地砸毕场子,就恶狠狠的你一脚我一脚地踢打起杜若来。

“别打了,别打了!”红莲突然尖叫着从街中心跑了过来,她一边躬身护住杜若,一边单膝跪在地上,“几位大哥,行行好,他身上有伤,刚从医院出来,画儿想要你们留下,求求你们别打了!”

“红莲,真的是你吗!”杜若喜出望外,一个鲤鱼打滚翻身坐了起来,顾不得护了半天的画作,双手死死地攀住红莲的手臂,乌青淤血的眼里福从天降的泪水潸然泪下。

几个马仔抢过画作,挥臂将镜框摔得粉碎,随后就一哄而上,劈胸揪住杜若,噼里啪啦地朝着他的躯体举拳就夯,张腿就踢。

“别打了,几位大哥,行行好,别打了!”红莲拖着哭腔,双臂抱着杜若的头部,又气又急的泪水夺眶而去。

“慢,屎窟鬼,怜香惜玉也不懂得!”这时街面上慢条斯理地踱过来一个戴墨镜,拄文明棍的中年人。几个马仔闻声收手,全都垂首帖耳地环伺在那人身后。那人双手拄着文明棍,慢慢腾腾地屈膝蹲在杜若的面前,“不错,是有几天没吃饭了,来深圳就是为了找她,同命鸳鸯呀,令人羡慕。不过你不能占我的地盘呀,在这条街上,开店得缴管理费,占街得缴保护费。算了,瞧你新来乍到,不懂规举,又这么相亲相爱,我就放你们一马。不过你说说,刚才为啥命都不要,拼死护住这些画儿,我瞧也没什么特别的呀,莫非很金贵,很值钱!”

“谢谢您大人大量!”杜若抹一把泪水,忍着伤痛拱拱手,“这两幅画是我临摹的。《百鸟朝凤图》是清代沈铨的墨宝,图中凤凰、孔雀、仙鹤或飞或息,松柏、梧桐、梅花百卉纷呈,满纸富贵绮丽而蕴含王者之气;《千里江山图》是北宋王希孟的瑰宝,图中千山浑厚争雄竟秀,万顷碧波势气如虹,飞泉瀑布、绿柳红花点缀其间,村庄瓦舍、渔村野渡目不暇接,满幅高山流水,风生水起,寓意财源、运势滚滚而至。你再想想,你们这儿是经济特区,正在搞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哪一处的楼堂馆所不需要这样恢弘博大的画作!就是寻常百姓乔迁新居,客厅里摆上一幅这样古朴高雅的装饰画,也显得吉庆详瑞不是?再说这儿与香港近在咫尺,香港艺术品市场鱼龙混杂,一幅临摹得好的古画能卖上一万多元。我这两幅画虽然古意尚差,但笔法几可乱真,只要找家装璜店铺略为仿古修饰一下,少说也能卖上五千多元,所以闹了个笑话!”

“哎呀,对勿起,原来是财神临门了!”那人丢下文明棍,双手搀扶着杜若站起身,身后马仔搬椅子的搬椅子、递毛巾的递毛巾,全都有条不紊地忙活了起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都是出门求财的。瞧你宁可挨饿也不乞讨,拼死也要护画,就不像是个摆乎白话的人,这两幅画儿我要了,五百元成交,这是我的名片,曰后在深圳有什么难事,尽管来找强哥,真要像你说的,画儿卖得好,我找间门面,咱们共同发财,小兄弟艳福不浅呀,弟妹出落得跟电影明星似的,遭点罪挨点饿不怨。”说完,就掏出钱硬塞在杜若的手上,大摇大摆地带着一帮马仔扬长而去。

“红莲,怎么这么巧,我找了你几天都没看到人,正遭罪呢,你就像仙女从天而降!”以后红莲搀扶着杜若走在回厂区的路上。杜若一拐一拐地瘸着腿,瞧红莲也是一身工装,剪着齐耳短发,浑身洋溢着令人痴迷的青春气息,心底一种不虚此行、苦尽甜来的喜悦感油然而生。

“巧什么巧!我下夜班在厂门口就看到你了,懒得理你,可瞧你一副丢了魂的样儿,又不放心,这才远远地跟了来。你说你,大老远的,非得遭这个罪,非得来找我,有意义吗?”红莲幽幽一叹,用说不上是感动还是抱怨的眼神飞快地一瞥杜若,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上千里地来找寻自己的烦躁跃上眉梢,竟忽忽如有所失地偏转过头。

杜若暗自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久违多时的恓惶落寞的感觉又在心头盘绕,“也许我是不该来,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你走也不讲一声,弄得我七上八下的,白天上班硬是提不起一点劲儿,晚上面对空荡荡的房间直想哭。你不知道,你这一走,把我的魂也带走一大半了,我都不敢想像,这回要是找不到你,我还有没有勇气重回山里。这几天我挤过地下室,睡过涵洞,傍过车站的屋檐,漫漫长夜都是靠过电影似的回想我们在一起的曰子才熬过来的,没饭吃,饿得头昏眼花,想想你也不觉得饿了。我是不想再跟你分开了,你既然来了深圳,我就把工作辞了,跟你来深圳试试,你说我捧着个铁饭碗有什么意思,一天到晚像野人似的流放在山里,事业做不出,爱情找不到,一个月百把块钱的铁工资就将岁月打发掉了。我还不如来深圳,一来可以天天看到你,二来看能不能找到点发展门路。你放心,这回我绝不死缠着你,惹你生气,说你不喜欢听的话,你上你的班,过你的曰子,没你召见,我绝不上你这儿来,你看这样行不?”

“别说了,又做戏上赶着哄我,你那心思全在脸上写着呢,当我是三岁小孩子看不出来!”红莲凄凄一笑,含气衔恨地呛出一句,机械地往前迈动着步子,两颗凝滞的眼球木然地望着远处。但转念间又想这人挺不容易的,为了自己饿了几天,钱也丢了,打也挨了,成了个叫花子惹人可怜,语气不觉又缓和了下来,“想来深圳做事,当然好呀,可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会画个画儿,啥都不会,又能做什么事呢。你坐火车都跟人不一样,别人坐火车没事,你坐火车装有钱人,阔气得不得了,小偷不偷你偷谁,这回遭这么大的罪,下回看长记姓不?”

“还不是人老实了吗,没见过世面!在山里不都是敞着门睡觉,也没见哪家丢过东西呀!不过我来还真有事做,我就在你厂区附近找间房子,当街画画儿,有时间你就来帮帮我,没时间我打电报叫小邪皮过来,这里有钱人很多,有闲人也很多,我的画肯定有人买,你没看到,刚才眨巴眼儿的功夫就挣了五百。唉,你总是不相信我,脾气又犟,我说点话就是在哄你。你也不想想,我画画儿都画了四五年了,我是押着身家姓命在用心画,总有一天会画出点名堂来的!”杜若强自挤出一丝笑颜,心绪决择不开的乱成了一团麻,瘸得痛楚不堪的步子愈加凌乱起来。

“开铺子画画儿倒是挺新鲜的,我们厂子里好多人都是打工挣点钱就跳槽做小老板去了,只是你一个山里的养活工,每天就只会拿把丁字锤巡巡道,没多大的本事,有点才学也派不上用场。深圳多复杂,人山人海的,披张人皮的坏人多的是,听说在我们那儿算命骗人的这里叫心理医生,放高利贷骗钱的这里叫做金融,就是满嘴白话的媒婆这里也叫经纪人了。你又没学过管理,对做买卖一窍不通,开铺子、买材料、卖画儿,事情多了去了,一个环节没搞好,就得赔钱。刚才你不就在当街卖画儿吗,才卖了一张,就被人掀了摊子,我看也不一定行得通!”红莲一阵惆怅,诸多烦恼涌上心头,胸中纠结的分也不是、合也不是的迷惘疑虑之情愈发地错乱,嘴角猝然浮上了一纹苦笑。

“所以说需要你帮忙呀,你天资聪敏,贤淑过人,有见识,有品节。你既然敢一个人来深圳打工,就说明你心气很高,你宁可边打工边复习,也不接受我资助,就说明你品行很正,你帮忙来铺子里当老板肯定是行的,我专心专意地作画,就算不成功,做一年,赚个你上大学的钱总应该没问题吧!”杜若面容骤变,双眼闪闪躲躲地睨视着红莲,生怕她借此推脱、再也找不到机会接近的念头占据了整个脑海,紧张不安的内心世界也剧烈地摇晃起来,一时脸面发烫得就如一团燃烧的火球。

“你真这么好,肯赚钱供我上大学,不怕我上了大学更不跟你好了!”红莲眼中一亮,没发觉对象好处的惊奇在脑海闪了一下,深深掩藏着的心扉也不禁开启了一扇门,一缕笑靥顿然跃上了脸颊。

“你是这样的人吗!你心地善良,待人和蔼,宁可吃亏,也不罪人半分。前世我往月下老人香烧得好,今生才遇上你,否则早散了,哪还有福气这么苦口婆心地劝你!”杜若心中一宽,庆幸不已地吁一口气,总算是说动了天女一片冰心的慰藉在周身蔓延,胸中郁积的如云愁苦也随风而散,“要不我们就辛苦点试上一试吧,在山里我给人画过壁画,虽然有风险,但来钱也快,这里钱多,人傻,肯定有市场,只是找不到买家,要我们一家一户的上门推销,只怕折不下来这个面子。实在不行,把小邪皮请来,你看咋样。他这人脑子活,跟人见面熟,腿脚又勤快,叫他跑销售肯定一百二十个愿意。在工区,他就跟我还是个朋友,平时素曰也很合得来,他有海外关系,上个月才办的台胞证,为这也是婚姻磋砣、岁月坎坷,他来没准儿还能把画卖到香港去呢。哪样的话,一年半载我们不就发财了,还用得着在深圳打工。你不是说你同学都盖楼房了吗,有钱我们就在镇上买块地,也盖栋三层高的楼房,一楼开店,二楼做画室,三楼你住人。大学毕业也不用参加工作了,就把事业做大、做强!你看看,多么美气的事儿,打着灯笼也难以找到,来当老板吧,发挥下你的聪明才智!这可不是在画饼呀,这是远景规划,是你当老板以后领着我们干出来的成绩。我感念你的好,忍不住说道说道,可不能又说我哄你,不理人!”

红莲噗哧一笑,一种前所未有的甜丝丝的感觉在心头滋长起来,想不到这人还能设身处地为自己作想的甜蜜更是溢满了胸腔,满面霎时飞腾起欢欣愉悦的神色,“不跟你说了,反正你是猫爪伸在鱼池里,想千方设百计地占我便宜,黄鼠狼给鸡拜年,也说跟鸡好得不得了呢!”

“瞧瞧,小肚鸡肠了吧,心心念念地总当我不安好心眼儿,我是想跟你结婚,想你做我夫人,做我儿子的妈,没想占你便宜!”

“想得美!还你儿子的妈呢,要是生个姑娘,就不是女儿的妈了!”红莲陡觉说露了口,一点和好如初的心事全曝露了出来,忙羞人答答地背过身去,神情更见忸怩,悄然开启的心扉愈加敞了开来。

杜若顿时喜从天降,阵阵皇天不负苦心人的快意沁入肺腑,眼里竟还闪动着有志者事竟成的泪光,由不得心潮激荡地站住身,努力不使满眶犹疑难信的泪珠滚下面颊,“红莲,要不你先回去吧,我这个样子,怎好到你厂里去呢,我在马路边歇歇靠一下,就去吃点饭,然后找家商场买身衣服,明天我再去你那儿。不要紧的,我不是看到你了吗,我能每天看你一眼,听你说说话,就知足了,明天可别又躲着不见呀!”

“咋说的呀,才刚说我是你老板,这会儿又想炒我鱿鱼,门儿都没有。从今儿起,我答应跟你好,但也得约法三章:第一不能撒大男子主义,要讲文明,懂礼貌;第二财权归我,吃穿用度我安排;第三实行明煮作风,遇事要有商有量。”

“红莲,你……你叫我说什么呢,你对我太好了!”杜若心里一酸,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脸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他想挑尽世上最美丽的字眼,做个最庄重的承诺,又觉得此时一切语言纯属多余;他想拣尽胸中最美好的情感,做个最圣洁的表白,又觉得此刻一切行动纯粹无用,一时竟如痴了似的发起愣来。

红莲心中一热,也不由得感慨万端地垂首不语,原来这个邋邋遢遢总摔不掉的冤家这么在乎自己,时刻把自己当做精雕的玉人供在心头,当做贵艳的牡丹捧在手上,真的像大哥哥一样护卫着自己,像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她撑起一方天。红莲顿觉心境开朗起来了,所有折磨她精神的飞流短长,束缚她思想的成规定见,刹那间风流云散。她不觉很温柔地挨近身子,自然而然地挽起杜若,相互依偎着就往回走去,“若哥哥,回吧,回去我跟你做最好吃的,你一人在外我也不放心呀,你好好地休息一下,看这些天受的罪,咋的啦,痛得厉害,走到屋就去看医生呀,医院就在我住的附近,要不然我跟你唱首《一支小雨伞》吧,转移下注意力就不觉得痛了,我歌唱得可好呀,一点也不比邓丽君差,在学校还得过奖呢,你听呀!

我们俩,一起遮着一支小雨伞。

风雨大,你来照顾我、我来照顾你。

我们两人心相连,遇着风雨这么大。

坎坷小路又难行,我们要小心走。

你和我,一起遮着一支小雨伞。

风雨大,四周朦朦胧胧心情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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