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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仁跑了?”
宁堪收拾好自己那身血污来看君迁子时,沁园的大夫刚给她接驳好脱臼的四肢和下颚。
下颚到还好,只是脸颊稍有些肿,被“风陌”那张假脸遮了也不太看得出来,四肢可就要多休养几日了。
“你说于仁跑了?”君迁子大惊。
“于仁趁我们和道宗之人与逻桐混战时就跑了……”
君迁子听到途中就要跳下床榻杀将出去,好在宁堪反应快力气又大,跟旁边的大夫和药童一起将她按回榻上。
其实就算他们不把君迁子按回去,她下床也走不了几步就能给疼回塌上。
所谓伤筋动骨,这脱臼便是前者。君迁子当时被御魂术操控,亲手放火烧卷阁,自己都恨不得能自绝。白景出手以这种法子阻止她,已经算是下手最好的法子了。可是,即便是自小习武又皮糙肉厚之人,把脱臼的关节接回去后关节也得肿上几天,根本不可能像传奇话本里那般,手腕脱了当即接回去还能上阵杀敌。
“你稍安勿躁。”宁堪以往没心没肺,现在却简直判若两人的宽慰君迁子,“道宗已经派人去追了。”
“道宗?”于仁此前毁她湘西谈家,现在还让这人闯入了沁园,造成了无数的死伤,跟君迁子的仇恨不可谓不深,没想到此人的邪术竟是源自于道宗,也亏得君迁子在用风陌的脸咬牙切齿,否则她不疾不徐的样子早没了。
宁堪所:“道门宗主临走前亲口保证会清理门户……”
“清理门户?”君迁子叹气,“只怕没有他说的那般容易。”
宁堪疑惑:“难道此人术法虽然承袭自道宗,道宗却无法克制他?”
君迁子摇头:“其一、道宗隐世多年,就算他们有人手寻人,却早已经没有了消息来源与手段。放眼八郡之大,他们要去何处寻人?其二、此人之前一直在战湘西胡作非为,却不见道宗出面,现在他们肯出面,想来是与白景有关,才不得已硬着头皮现身。现在又在道宗手里逃了,恐怕他们宗有人想包庇此人。其三、如若……”
“如若什么?”宁堪问,“有比‘包庇’更麻烦的事?”
君迁子颔首:“只希望不要有这‘如若’才好。”
宁堪少时在宁家和张杞辰手下没少见识这些,好比战场上制胜的关键往往不在于两军对垒的那一刻,而是辎重粮草和事先的地形探查与知己知彼的谋略布局等,随意一想也不禁觉得十分麻烦。
君迁子越想越坐立难安,忍着疼再度撑了塌。
“你要又做什么?”宁堪为难地看着君迁子,寻常姑娘擦破层油皮都会掉几滴眼泪,宁堪自己若是关节脱了臼,必然也是要躺在床上装一天尸体,偏偏可这君迁子就老不愿意安生片刻。
君迁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这才解释道:“我得联络月羲苑,暗中盯住于仁的行踪,我还没有报……嘶。”
“行了,你可别再把关节扯脱了。”宁堪一面拦住她,一面又唤来大夫,“消息可以让人帮你去传,你先安心把伤养好,不然连自保都成问题,又谈何去报仇?”
宁堪这天跟大夫一起盯着君迁子,直到她睡着才离开了小楼。
也是这一天,宁堪收到了自己养的那只小雉鹰所带来的消息……
恰如君迁子所料,道门隐世多年,许多曾经布置在明里暗里的消息往来,早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归墟宗主开口承诺沁园找到于仁一半是权宜之计,另一半则纯属被逼。
道宗延续至今数千年,唯独不敢与“天”争胜负。前有诏天帝的归属宗学,遵的是天启之力,后有于仁冒犯沁园,这便是忤逆了天意之力,道门自然不得不出面。可真要他们在八郡里找一个人,又的确是大海捞针。并非是因为道门式微,而是因为江湖十年一代人,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人有一代人之行事作风,很多事情一旦隐居就只能像方外人那般思考,世俗之事很难抓到门道,隐世久了就会于大世脱节。
归墟宗主琢磨半晌,只能想到一个法子。
“发‘清世令’。”他说。
“不可!”归尘反对。
“有何不可?”
清世令在道宗尚且被称为道门时,就是一道天下间所有与道法有关联的道观都必须遵循的广令。乃是只有原本的掌门,现在的宗主才能发。
归尘道:“‘清世令’最后一次发出已经是二千年以前,当时为诛尽世间魑魅魍魉、还大世清明、人间安泰而发。”
“你是觉得我这宗主之位已经易主了,还是认为滥用御魂术不至于为祸世间?”归墟宗主意味深长的看着归尘,问:“亦或者,你只是于心不忍?”
“我……”归尘张口结舌。
于仁说到底是他一手教养长大的弟子,始终无法相信他能祸及人间到需要发清世令。
“我只是认为这有些小题大做了。”归尘辩白道。
“离开沁园后,我宗弟子就在附近反复排查,却都未寻到半点于仁的行踪。他那姓穆的主子又远在湘西,尚且赶不急来救他。那只剩下第三种可能……”
“宗主的意思是,于仁有可能被别有用心之人带走了?”
“归尘师侄,你也好几百岁的人了,怎还能如此天真?”归墟好笑地看着他,道,“以你徒弟的精明他岂是甘心为人所利用之辈?除非向他当初投诚的穆东来那边有恩情在先,否则要么就是遇到彼此臭味相投的相互利用,要么就会反被他利用。”
归尘不语。
“敢问师侄,若你是个心怀鬼胎,不甘于寂寂无名、隐居方外的天赋异禀之人,你手中有捏着旁人奈何不了的奇术,却被满天下的人视作邪术、视作敌人,你会如何?”
“传授他人,操控习术之人。”
御魂术之所以密不外传,便是因为它宛如一场无法抑制的瘟疫,但凡一人习得,便能造就十万傀儡,而有多人习得,更被于仁操控,那控制数十万,乃至上百万的傀儡兵,自然在话下。
归墟:“既然如此,师侄可还认为我是小题大做?”
归尘:“……”
隔日,归墟宗主便发出了“清世令”。
定湘西,湘西王西行宫,瑞侯穆东来正被秘密的软禁于此。
“禀瑞侯,我们的探子遍访了嵩峻靠近俯山的一带,以及事先留下好的几个联络地点,都没找到于先生。”
于仁本已来信说找到沁园的破绽成功入了园,却没想到忽然马失前蹄,连人带手下一个也没从沁园出来,而他想要毁掉的秘密当然还好好的保存在沁园卷阁里。
一名穆东来手下的黑衣探子,趁夜扒过了墙头藏在葱郁的大树枝叶里禀告道,“于先生进了沁园之后的确就失踪了。”
养兵需要时间,谋略需要布局,而仅仅距王位一步之遥的他,手里可用的人与物却并不能真正随心所欲,很多时候甚至还碍手碍脚,尤其是湘西王座上那位,总是跟他反着来,他这才起了把湘西王拉下王座的想法,只是没想到湘西王新收入帐中的戚台寅会这么厉害。
定湘西专精于水军,湘西王镇不住陆上的战湘西。少了于仁的御魂术,穆东来也镇不住乱战颇多的战湘西。而短期内要穆东来提拔上来一个跟于仁一般适合战湘西的谋士,也十分困难。
与高行厚少时就开始网罗门客不同,穆东来算是半途出家,手下可用之人很少。
然而,他听完探子的禀告却不慌张,以极傲地语气道:
“来人。”
“是,瑞侯有何吩咐?”
“王的意思本侯明白了,他的要求我全都答应,不过我要附加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戚台寅携水军与我一同出征。”
“想杀我?可没那么容易。”
于仁趁逻桐兵出现便摆脱了术法的控制,一路操控了几个人,几乎是轻而易举就脱出了包围。
御魂术对操控距离也有一定限制,等他逃出沁园阵法之外,就彻底失去了对沁园内所有人的控制,沁园自然暂且无忧。
说来也是祸害遗千年,于仁此番逃脱之后,遇到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这两个人护着他悄然离开俯山时,又巧遇了他们的熟人。
“那不是寒珅和寒玿?”
寒珀藏在沁园周遭那巨大的碑文后,盯着那远处熟悉的背影,可谓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不是该在若观城吗?为何会来俯山?他们护着的那个人是……?”
沁园里,不停流淌的泉水冲走了那些血腥,唯独白景睚忻定定地杵在泉水之中。
他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虽然站在此处,却又好似不在。
他就这么站了许久,才往泉水台边缘那一长一方的两座小楼走去。
的确是走,而非如同以往那般悬在半空中。
往常托着他的怪诞力量好似短暂收敛起了所有的威势,只是为他隔开了周遭一丈内流动的泉水。
他所行过的泉水台像是被劈开的巨浪,他行走在干涸的石台上,泉水则在他周遭一丈外。
他每走一步,指缝间都有血流下,一滴滴地落在石台上,直到他经过后泉水归位,才晕染开来。
他就这么一路走,赤色的血线也维持在他一丈外的泉水中。
它们扭曲着、蜿蜒着,流经数丈,这才来到亦步亦趋的寒初珞脚边。
寒初珞就这么不远不近的缀在白景睚忻身后,直到那阔别已久的两座小楼前。
“你来做什么?”白景背着身问。
寒初珞没有说话,而是盯着脚边彻底清澈的泉水,这才倾下/身,掬水洗掉了脸与双手的血污,朝白景迈步。
“我来……”
“你说什么?”
大约是惊愕亦或施舍,白景睚忻竟然因为他的话,回身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如同从高天上俯瞰,带着能压弯凡人脊背的可怖重压。
白景的神情与那奇怪的子息之力,让寻常人连靠近白景三丈都觉得咽喉被扼,更不用说是一丈。
寒初珞原本亦是同样,只是眼下却有些略微的不同。
他微微阖了一下眼,进行了一回深而绵长地呼吸吐纳,便足以让他克服了恐怖的威压,继续向前迈步。
他走的并不快,步子也不大,因为驱策法则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轻松。
这是一种太过光怪陆离的感觉,他不过是在进行再寻常不过的呼吸吐纳,却每一次都能破开那无形的重压,助他前进一步。
当晚霞灼红之时,他终于走到距离白景两丈的地方。
他的步子已经慢得像一个蹒跚的老者,可却抑制住了所有的恐惧,没有丝毫颤抖的继续朝白景走去。
直到他距离白景仅剩一丈的位置。
他精准的停在一丈外,停在白景子息那怪诞力量的分界线外,再一次绵长的呼吸吐纳过后,才声如诗画地重复了方才的话语。
“我来饮空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