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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高悬,人便寻道。
苍天负人,人便逆天。
凡人便是这种明知道追逐不到高悬于顶的苍穹依旧会仰头张望的存在。
反之又是如何?
四年前,寒初珞选择只身离开沁园,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凡人竟敢舍弃上苍,这是何等可笑之事。
寒初珞说:“我来饮空蝉。”
换得白景睚忻不屑地嗤笑。
“你竟然也有夙愿了?”
当初在天命坛,那两只盛满誓约之血的空蝉只饮了其中一只——属于白景的那只。
如今没有白景的血,便无法饮蝉,也成就不了夙愿得偿的另一半血誓。
“此处并非天命坛。”
白景睚忻犹如悬在空中俯瞰凡尘,不喜不怒地看着寒初珞,道:
“你当初既然放弃了夙愿得偿的机会,现下又凭甚来讨要?”
寒初珞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抬手扯下了颈上挂着的那枚流光溢彩的蝉壳。
下一刹,他便毫不畏惧的迈进了白景一丈之内,踏入了那怪诞的无形中,打算用手中的空蝉去盛白景指缝里滴落的血。
白景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如此,更早他一步转瞬向后滑出数丈,站定后才问。
“你想死?”
“不想。”
沉如山岳的质问被寒初珞轻而易举的否定。
“我也不会死。”
“近白景一丈却不臣者必喋血而死。”
白景不喜不怒地反问。
“你莫不知晓白景子息为何种力量?”
“我知道,可我也看见了。”寒初珞执拗道,“那天,就在泊水江畔的葬河河道祭坛上,我全都看见了。”
这次换成白景沉默。
“他们把孩童当做祭品抛出了祭坛,我慢了一步来不及去接,可那孩子却被你接住了。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刹,可你抱着那孩子,她却没有死。”
白景不喜不怒否定:“你看错了。”
“我不可能看错。”寒初珞固执道,“别的事我不清楚,但我那天看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看错。”
“你不同了。”
寒初珞笃定道。
“世人唾骂‘苍天已死、苍天无情’,你却自伪诏天十八年那次地动后未曾动用过天罚与天灾,直到不久前……”
杜宇曾说过,天罚天灾与白景喜怒哀乐之“一念”有关。所以,四年间寒初珞反复思索,究竟是什么“一念”让白景无法控制天灾,以至于引发了当年的大地动。
是白景藐视世人生死,以凡人的死亡为乐吗?
不。
若白景真以凡人之死为乐,这四年间不会如此平静。
那四年后的泊水泛滥与东山影神壁又是为何?
其实全都有其原委,只是无人会去追溯。
“若你是四年前的白景,我必不会来要这个夙愿。”
他说:“可你跟四年前不一样了,你已经更像是人……”
“可笑。”
白景打断了寒初珞的话,对这凡人的愚昧臆想嗤之以鼻。
“白景即天,天即白景。莫非还没有人告诉过你六道祭祀是为了让白景‘三魂归一’、继而成就‘唯一’的祭祀……”
寒初珞亦打断道:“我知道三魂归一,杜宇跟我提过……”
他的话也再度被白景打断。
“那你就是忘了那些被我杀死的人,不如让我来提醒你……?”
“不用。”寒初珞同样打断道,“我都记得。”
“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他说:“我一个也没有忘记……”
“那你肯定忘了我根本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人,”白景睚忻亦是打断道,“我根本就不是给过你独唤之名的那个人,我是执掌天罚与天灾的天……”
“不,我所指的也不是独唤……”
他们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度打断了对方的话。
“当初你有机会得到一切,成就无所不能的‘唯一’,却不屑一顾。”白景睚忻说,“当初让你饮蝉,你却光冕堂皇的宣称没有夙愿,根本不需要空蝉,现在……”
“当初的确如此,现在却不一样了。”寒初珞摇头,说,“我一直在思索关于‘空蝉’的种种,我想了许久,才明白……”
它像一个谣言,像一个以讹传讹的话本故事,而当人们知道那是“夙愿得偿”,便会冒出无数空泛的臆想,却不知道自身心底真正渴求的夙愿与那些挂在口头言说的区别甚大。
“而你……不,是‘他’——‘他’之所以最后才告诉我空蝉是如何,便是因为这里面暗藏的玄机不能由‘他’言述,不能被‘他’所指引,必须是我,也只能由身为饮蝉者的我来发现空蝉里暗藏‘一线生机’。”
这就是“白景空蝉,饮之鸩酒,渴之善上”的寓意。
必须是饮蝉者的所思所想所愿,否则都不能实现,甚至是一丝暗示,都会被摒除在天道之外,那便是“有违天道”的愿望,是根本实现不了的夙愿。
“当年宁堪在碧落台上说,‘白景大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也跟‘大家’不一样,我当时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六道祭祀时,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也顾不得思索。
“后来,我又花了许久才想明白——天命坛时,‘他’是想以人的身份来死。”
他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杀“他”。
“‘他’虽然想以人的身份来死,却痛恨失败,‘他’总会在胜负关键之际,选择最有利的胜局,因而‘他’舍弃自己的一切,成就了‘白景睚忻’——成就了你。”
白景睚忻没有说话。
“四年前的‘白景睚忻’的确只是‘白景’,现在却不同。”
就是这一点微小的不同,让他看到了一点希冀。
“四年前的我的确没有夙愿,现在也不同了。”
寒初珞再度走到仅距白景一丈的位置。
他说:“你是白景,我是饮蝉者。”
他将手中那枚流光溢彩的蝉壳递向白景,笃定道:
“你是高悬的天意,你不能欺骗我这一介凡人,你还欠我一个‘夙愿得偿’。”
“可笑。”
白景再度嗤笑一声,却未再施舍半句言辞,背身便走。
寒初珞急忙纵身跟上。
白景子息本就可拟万象之态,甚至乍看之下能让人误以为是行云流叶,惊鸿照影与之相辅相成,每一瞬都宛如雷霆过云,可惊掠数丈之远。
而寒初珞本以为那无法琢磨的踏雪无痕与融入万象的行云流叶两者融合一,肯定跟得上那特殊的惊鸿残影,可他依旧追逐不到。
那就像是过往岁月如流光飞逝,凡人再是如何痛心疾首,也追逐不到一片衣角。
可他必须逐到!
一道仿若发自血骨深处的呐喊从寒初珞心底迸出,无数通往高天的台阶霎时占满了他的视线,为他洞开了那凡人渴望而不可及武道通路。
寒初珞拾阶而上,逐一经过洞开的巨大门扉,一口气经过六扇大门。
入武第六层,竟然只能堪堪看见白景的背影,根本无法与其并驾齐驱。
寒初珞攀爬着仿若永无尽头的阶梯,可无论他如何攀爬,却看不到那应该存在的第七扇大门——那入武之巅、那唯独武神能踏入的入武之巅,他当初为何能轻而易举地踏入,现在竟是完全想不起了。
一刻过去,三刻过去,一个时辰……依旧遥不可及。
太过遥不可及了。
可是,他不甘心。
他不甘心明明近在咫尺,可就隔着那一丈。
就因为他是舍弃所有而成就“唯一”的天,而自己却是脆弱的凡人吗?
那他不如放弃为人吧!
下定决心的刹那,白光骤然闪现,犹如缠绕全身的细丝,第七道门扉忽然出现在他眼前,阻断了那方才还永无止尽的石阶。
它微微开启了一条缝隙,而后逐渐扩大,直到彻底敞开地那一刹,迎接次代武神步入其中。
入武第七层——极境巅峰。
踏雪无痕与行云流叶都不复存在,变成一种似是而非的存在。
它快如无形功,无需借力,如同惊鸿照影,更好似行云流叶般无声无形融入万象风景……
寒初珞的身法变得越来越快,快到最后连十成功力的惊鸿照影与白景子息都逃不开那仿若流光、仿若无形、仿若骤风利刃的奇怪行武。
当白景睚忻意识到惊鸿照影已经摆脱不了寒初珞时,二人早已经离开沁园,来到俯山群落深处。
寒初珞飞快靠近白景,就在他即将跃过那白景子息的一丈内时,白景竟然不再背身离去,反而突兀地转身朝他袭前来。
白景睚忻不急眨眼的刹那便到了彼此相距一臂的距离,陡然朝他挥拳。
寒初珞闪躲不及,脸上挨了一记狠拳,牙齿磕破了唇角。
白景一拳击中便向后骤退,再度拉开彼此的距离,停在一丈开外。
复杂的表情从他面上一闪即逝,接着再度归于不喜不怒,定在寒初珞的脸上。
寒初珞一侧牙齿松动,口中满是自己血腥味,却反而得益于那一记拳头,笃定了自己所有的猜测。
答案让他脱出入武极境,什么武学招式都想不起来了。
面前的“非人白景”拥有极致的才貌天赋,付出了数倍的努力,孤身爬过了无数艰险的绝望,若是没有白景的身份,别人不会畏惧他,甚至会追捧、崇拜他,应当是众星捧月,而非闻风丧胆非人存在。
就因为身为白景,凡愚只能臣服于他,跪拜于他,并且……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他”。
“果然。”
一切猜想都合情合理。
“果然如此。”
凡愚都以为白景即天已是极境,身为白景之人却不以为然。
他持有天意,却不止是天,还是掌握凡人学识巅峰的沁园之主。
即便他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依旧是那个固执的要与命数为敌的“沁睚忻”。
“我就知道你那么聪明,肯定有想过办法。”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白景眼底再度划过一丝恐惧。
寒初珞敏锐地捕捉到了,更加坚定了自己猜测。
“我想得没有错,你果然想出了法子。”
白景哑然一瞬,来不及打断就听见他说。
“你果然有法子驾驭子息。”
“……”
“我在葬河河道没有看错,你为何不承认?”
“你看错了。”
“撒谎!”
“我没有必要撒谎。”
“可你就是在撒谎!”
“……”
白景睚忻再度闭口不言。
“虽然只有极短的一瞬,可你的确彻底驾驭了子息之力——是因为‘呼吸吐纳’吗?”
寒初珞径自道:“‘他’做事从来不止有一种用意,当年遇到及第时,‘他’给人治了旧伤,为的就是及第所掌控的那种独特的呼吸吐纳之法,不是吗?既然及第能在一刹间摒除自己所有的呼吸,白景子息也是由白景的呼吸与万念合一形成的古怪屏障,道理应该是一样……”
白景嗤笑一声,打断道:“这不过是你可笑的臆想罢了,你……”
“不是!”
寒初珞笃定地反驳。
“从你拾起‘重凌’的发饰戴到自己头上的那一刻起,你就应该发现……”
白景:“什么?”
“‘你’虽然不是‘他’,却也不是曾经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