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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等到韦欢回来便逃走了。
太阳渐渐升起,四野光明。阳光烧去了所有遮挡,令我这点小心事在日光下无所遁形。我很害怕。我怕母亲,我虽不知她对这样的取向有多容忍,却知道她绝不会容忍我如一个普通人那样与韦欢恋爱。我怕父亲,他的性格虽柔仁,在某些事上却固执而古板。我还怕韦欢,怕她将我当做一个怪物,怕她厌弃我,我最怕的是她明明心里厌弃我,面上却装出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与我虚以委蛇,靠着我对她的感情从我这里攫取利益——我对她的心事只能隐藏在黑暗中,永远无法正大光明地摊开在太阳底下。
我怕得全身发抖,拔脚便从床上跑了出去。身为受宠的公主也并非全无好处,我虽不能自由自在地与自己喜欢的人恋爱,却能自由自在地在皇宫里奔跑。我从丽春台一路跑到陶光园,又从陶光园跑到了宏徽殿,我一直跑到了九洲池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却不是因为跑累了,而是因为碰见了李晟。
我的太子哥哥穿着淡青色的袍衫,戴着皂罗幞头,背着手立在池边,身边除了一个小内侍外再无一人,看见我时怔了一怔,笑道:“兕子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起得这样早,站了一会,才低低唤一声“阿兄”。李晟对我招招手,叫我走到他跟前,我想起自己头发还散着,忙用手去拢,李晟这时才看见我的头发,笑道:“怎么头也没梳就出来了?”
我方才跑得那样急,他却一些也没注意到,又问:“怎么喘得这样厉害?”
我心口一阵发闷,弯着腰道:“走得急了。”
李晟笑了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道:“以后不要走那样急。”转眼又将目光投向池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见他也像事有心事,倒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便牵着他的衣角问:“阿兄怎么了?”
李晟摇了摇头,笑道:“无事。”隔了一会,方道:“今年也依旧热得很。”
我看看他的衣裳,若有所悟:“阿兄要出宫吗?”
李晟嗯了一声,道:“去四处看看。”
我也嗯了一声,与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却又不想马上回去,便陪他站着,李晟又对着池水发了一会呆,忽然转头向我笑道:“兕子想和阿兄一起出宫么?”
我吃了一惊:“阿兄所为,必是军国大事罢,我跟着去,似不大好?”
李晟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你要换身衣裳。”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都是旧衣单衫,算不得华丽,不知他为何还要我再换,不过能出去总是好的,至少比待在这里好。
我便点了点头,问:“阿兄要我换什么?”
李晟道:“换件绢衫罢,不要太艳。”又与我约定一会在东宫见。
我见他没什么谈兴,便识趣地走了,刚回正殿便遇见韦欢,被她一望,只觉脸上发红,住了脚道:“丢人的很,你别说出去。”
她道:“好。”沉默一会,又问:“可还疼么?也不知你…娘子到底怎样,过来看看,又不见人。”
我道:“没什么事。只是丢人。”又道:“我要出门,你替我寻副绢的衣裳来,不要彩绣的。”
韦欢道:“若要轻便,绫的罗的都有,只没有绢的,那东西不甚精致,怕娘子穿不惯。”
我道:“不管哪里,先弄一件来,急着穿呢。”
她略一沉吟,道:“若这样,先穿我的如何?我有件蜀衫,料子虽不好,胜在穿久了,软和。”
她的衣裳。
我的心又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这小小心脏今日承受的东西实在已是够多,到如今心口都一阵阵发起闷来,若再穿上韦欢的衣裳,它会不会发狂而死?罢了,若只因顾忌它而不穿这一件衣裳,那留它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叫它死了才好呢。
韦欢看我不答,便道:“娘子要不喜欢,只能再叫人去问别人有没有了,崔六儿与娘子身形差不多,我先问她去。”说着便要走,我忙叫住她道:“别人也未必有,穿你的就极好。”话音甫落,便又自懊恼——明知她家境平凡,还说这样的话,这不是存心刺她么?
韦欢却没什么反应,自取了衣裳过来,却取了两副,连裙衫带半臂都有,一副绢的,一副罗的,她道:“娘子无非是要出宫上街,穿罗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如今街市上穿罗穿纱的早不在少数,便是那些胡商,也都穿着丝锦绸缎。”说着展开一条半旧绿罗间裙,早有宫人们上来替我脱衣。
我一步便从宫人手里躲开,韦欢与宫人们具是一怔,三人六眼齐来看我。我其实很不愿韦欢看我更衣,可是又不想特地将她逐出去,好在我及时想起只是换外面的衣裳,忙掩饰道:“好像有点昏沉沉的,也不知怎么了。”
韦欢向我头上看了一眼,没有作声。宫人们迅速将我的外衣除了,换上绿色间裙、窄袖襦衫,韦欢又替我松松梳了个单髻,执梳时下手甚轻柔,巧巧避开肿胀的地方,等梳完头,又替我在腰间束了一条彩带,裙摆被束起一点,露出下面一点白练袴,再换了双鞋,却也是她的旧鞋,比我脚略大些,倒还勉强合适。
我全身上下都穿着她的衣裳,感觉竟像是她在抱着我一般,脸上又热又红,她还问我:“出门要带人么?可向陛下报备过?”我却全答不出,只能反复道:“和太子阿兄一起去。”
韦欢便不再多问,只叫步辇送我去东宫,临行前又想起什么,叫住辇驾道:“既是同太子出去,还是戴帷帽罢。”叫人拿了一顶裙纱及地的深色帷帽,亲手替我戴好,想一想,又道:“最好不要骑驴马,怕昨日饮了酒,早上又…不大舒服,别颠狠了要吐。”
我只是嗯嗯地应着,她替我将帷帽的裙纱理好,定定看了我一眼,忽然笑道:“娘子别嫌我啰嗦,我也从未做过这些事,怕出纰漏,等明日叫几个乳母们进来,就不怕了。”
我忙摇了摇头,道:“你…很好。”我既喜欢你这样好,又怕你这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