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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在南方所见最大的城市。
操着各地口音的南北客商络绎不绝,带着各色果品货物聚集于此。塞外皮货,江南丝织,南国鲜果随处可见。偶尔还能瞧见几个海外商人叫卖异国香料和漂亮的小弯刀,褐色皮肤大眼睛,裹着长长的头巾,一口汉话讲得跌宕有味,妙趣横生。小明睁大眼睛东看西逛。南方城中市民早起,天刚亮集市上已是热闹非凡,男女老幼一律脚着木屐,踏在石板地上清脆有声。茶楼中早已宾客满堂,店小二忙得兴高采烈。男人们聚于路旁大大小小的茶馆中谈笑风生,阵阵早点的香味飘到鼻子里,弄得他又饿起来。顺着最热闹的大街一路走着,做生意的人们从不偷闲,眼看就要过年了,一大早便是满街的叫卖声。绿得出油的青菜,刚从海上打来的新鲜鱼蟹。南方人爱花,艳丽袭人的茶花,雅致清香的水仙将淡淡的春意融在湿润的空气里。可热闹也好,温馨也罢,饥饿最终势不可挡。
实在太难受了,怎么样也要去弄点吃的。可是……小明看了看自己,衣衫还算整洁,总不见得去要饭吧?
街边有一家包子铺,大大的肉包子太诱人了。店家忙着招呼客人,没工夫看管一边新出笼的包子。小明摸了摸空空的口袋,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冒了出来。虽然他知道不该干这种事,可性命重要。君子虽应好名节,古人更有不食嗟来之食者,更何况是……唉,顾不得那么多,君子也要应时而变,他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若无其事地向包子铺走去。
小明很瘦,穿着一身灰白色粗布衣裤,长得也不粉嫩可爱,自然没人注意他,可他自己却觉得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监视着自己,越是靠近包子铺,越是感到心跳在不住地加快。干还是不干?他额头上都快出汗了。
干!
就这一次!他的手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怎么捞到一个大包子,头也不回地逃出两条街外,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裹在衣服里的包子香气扑鼻,可他觉得没什么味道,唉,偷来的东西怎么叫人吃得安心呢?满怀罪过地吞下肉包子,饥饿暂时被打消了,可日子总不能这样过吧。小明思量着,在这样的大城市,或许能找到一份工,先养活自己,然后或许还能攒些钱,便可去开封府找春喜。他越想越觉得应该这样做,于是开始注意路边的店铺,厚着脸皮,讲着变调的闽南话,一路问去,大半天了,除了一家饭馆给了他一碗饭,不是被人轰出来就是根本没人理睬。谁会要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瘦瘦的毛孩子。
他有点灰心了,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到港口。
以前只是从黄先生口中听说过泉州港,南方最大的港口之一,从中原通往南洋诸国的要道。眼前的泉州港的确名不虚传。上百条大船靠在港湾,林立的桅杆上栖息着无数海鸥,启航的船只升起巨大的白帆,迎风作响。浪花拍打着码头,又送船只驶向出海口。岸边人头攒动,许多船只正在装卸货物,船员的吆喝声传得很远。小明跳下码头,踩着松软的沙滩,沙地上留下一串没有方向的脚印,又很快被潮水抹去了。他的脑海中此时一片空白,时间长了却变成无比的平静。自从记事以来,记忆中几乎不曾有过多少平安幸福的日子,风霜雨雪,四海为家,生活就是这样!他暗暗提醒自己:就算再做乞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面向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清醒许多,没有再多想什么,转身向城中走去。
此时,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
城中的傍晚,虽然浸着些许寒意,可并不怎么冷,只是那几分微带潮湿的雾气,让他觉得有些压抑。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暮色沉沉的热闹街市中,生意人的吵闹声依旧不绝于耳,香米粥的气味徐徐飘进鼻子。他咬了咬嘴唇,“总是会有办法的。”这个念头突然之间将母亲的影子又带回了他的脑海中……
记得那是个漆黑的雨夜,好大好大的雨,水滴从破庙残缺不全的瓦片缝隙里淅淅沥沥地落下,在凹凸不平的土灰地上留下浅浅的小水坑。
一堆微弱的篝火似乎已经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火上却还架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罐,里面煮着一点点并不很香的粥。他蜷缩着身体偎依在母亲身边。她伸手摸着他的头,问道:“累吗?”
他摇了摇头,仰面迎上母亲温柔的目光道:“娘,你的伤不要紧吧?”母亲微笑不语。窗外的雨声犹如千万支利箭从天而降,凄冷的风不断地吹到他的脸上。
“娘,我总是觉得……”他的声音里透着恐惧。
“别怕,你不是很勇敢么。”
他却没有看见萦绕在母亲眉头的阴郁。
“还记得《卖炭翁》吗?”
“记得。卖炭翁,伐莘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母亲听着孩子清亮的诵读声,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孩子,来,吃粥了。困难多,办法更多。”
母亲刚要伸手去捧火上的陶罐,突然,她用手按住他,凝神一听,拉起他轻身纵上房梁,拽紧了他的手嘱咐道:“明儿,不管你看到什么。千万别出声。千万!”说完跳了下去。
“岳云溪!”一个沉重的声音穿过雨帘,三条人影落在了破庙门前。
他趴在房梁上,认得出那正是白天交战中的三人:最显眼的络腮胡子,手持金光闪闪的宽刀,其次是个道士,丈着三尺青锋,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把短柄银抢在握。母亲冒着寒气的短剑已经出鞘。
“岳云溪,你至今持迷不悟。”金刀的声音震人耳鼓。
“八年了,我们与世无争,你们究竟要纠缠到何时?”
“你们与世无争,那上个月你造下的数条人命又当如何?”
“谁让你们的手下想对我儿子动手?”母亲转头瞥了一眼蓝衣青年道:“小师弟,既然大师兄也来了,怎么不通报一声?”
“师妹果然好耳力。”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人,三十来岁,一袭白衣,头戴乌绸巾,气宇轩昂,手中宝剑显然稀世之物。
这时,又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一群人陆续闯进庙门,手中的火把顿时把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母亲被虎视眈眈地围在中央。有人叫道:“白大侠。这次决不能再让这女人逃了!”周围一片附和声。白衣示意众人安静下来,道:“我师门不幸,出此叛逆,让各位同道饱受牵连,白某在此向大家谢罪。我与师弟愿为武林除害,请大家莫要插手。”转过头来对母亲道:“师妹,虽然师父将你逐出师门,我还当你是我小妹,《十方精要》望你交回,以前的事就不提了。”
母亲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了。那破书根本不是我们偷的。你们这些人,看不惯我们资质高,偏说是偷东西,背弃师门,有了那本破书,你们还是一个样。”
“满口胡言!”金刀怒道,“《十方精要》是丘允所偷,证据确凿。他死了,东西不在你手里还会在哪?”
母亲冷冷笑道:“只有你们这群蠢夫才会做什么武学秘籍的黄粱梦。”她转过头看着白衣道:“大师兄,知道你做正人君子不容易,今日前来,必定不能毁人之托,小妹就此性命一条,愿意奉陪,只望你手下有度。”
他趴在房梁上,心里一凉。
“师妹……”白衣目光闪烁。
四周众人纷纷喊道:“岳云溪,今日你在劫难逃!”
“废话少说!”母亲短剑一挺,剑尖化出七朵剑花,身形如风,向前席卷而去。
白衣和那使枪的青年将母亲前后夹攻,她轻灵的身法令他们一时奈她不得,剑影穿梭光彩如虹,看不清那到底是母亲的一尺青玉,还是白衣的三尺金虬,簌簌火把映着残月似的剑光,迸发出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幻影。母亲却是有伤在身……
雨一直在下,声声入耳,比金属相撞的声音更令人心寒。他闭上眼睛,好像什么都不存在了。直到一声金属落地的声响刺到他的心里。那是母亲的剑。
他睁开了双眼。只见母亲靠在柱子上,十几道长长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已将她的紫衣染成了可怕的殷红。她淡淡一笑,眼中的一丝留恋还未来得及凝固便散去了,像一尊雕像冷冰冰地立着。心沉了下去。他始终是没有出声。
白衣慢慢地将那依旧清如秋水的长剑收回鞘中,长叹一声。另外蓝衣青年表情默然,一语不发。四周的人此时也都没了声音。白衣转身对众人道:“这事到今天就算了了吧。”少顷,忽然有人道:“《十方精要》不能就这么石沉大海啊!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怎么没瞧见?”白衣即刻打断道:“适可而止吧。既然她到死都不认,我等也没有办法。大家散了吧。”说罢带头拿过火把,将庙里的帐幔等陆续点燃。其余人见他如此,便也不多说什么了,随他身后将火把抛向蒲团,四壁,木柱。黑烟四起,白衣出门前,回头朝梁上看了一眼,轻声说了句:“走吧。”
人们消失在雨中,就像来时一样骤然。
他从破瓦的缝隙中爬出屋顶。大雨顷刻间将他浸湿,他用双手捂住了脸,但却哭不出来。
母亲说过,他是勇敢的。
是啊,我应该是勇敢的。小明在心中轻轻地对自己说。夜幕完全垂下了,城中灯火怡人。一阵烧鸡的香味从远处飘来。
唉,好久没有吃到鸡了。刚想到这里,突然,一阵脚步从他身后冲来。小明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只还滴着油的火热烧鸡就掉在了他的怀里。他张大了嘴巴,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头也不回地向街边的小路中奔去。
小明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感到被人揪着后领子拖了过去。
“小兔崽子!竟敢偷鸡!”
小明扭头一瞥,拖着自己的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矮胖中年人,那双油手弄得人好难受。他一定就是烧鸡店的摊主,连手都没来得及洗一下就穿着围裙追了出来。
“不是我偷的!”小明用力想挣脱,可力气太小。
“小子,偷了东西还想赖!”
“不是我!”
“大家评评理啊!”已有不少行人停下了脚步。
“你放开我!”
正在两人缠得不可开交时,只听路旁有人喊道:“蔡掌柜,什么事?”
小明转头一看,人群中走出两个衙门里的差官,一胖一瘦。
“哎呀,是王捕头丁捕头你们两位呀。正好,这个小子偷了我刚做好的烧鸡,被我逮住了,他还想耍赖!”
两个差官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瘦子眯起一只眼睛瞅了瞅小明,歪着头对另一个道:“哎,老弟,这小孩我见过。”
“真的?”他的同伴一把拉过小明的手臂,凑近小明的脸看来看去。小明只觉得一股呛人的酒气扑鼻而来,手臂被抓得生痛。看了半天,他才回过头朝瘦差官道:“哎?好像是老张那边的。”“对啊。昨天张万发请我喝酒,还说,说什么来着?哦,有几个小子跑了。”
“对了!就是他。”胖子的声音真难听。
“走走走,去老张家。”瘦差官转身就要走。
“你慢点!”胖差官拉起小明,“等,等等我。”
“二位捕头好走。”烧鸡店掌柜在后面喊道。
“老蔡,”瘦子回过头说:“今天没空啦,改日再来你那里吃鸡!”
小明被胖子拉着,这下是跑不了了。只听两个醉鬼在那里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
“张万发生意不错啊。”
“是啊,养那些小子可省,不用给工钱。”
“老张可真聪明。”
“不过说起来也是做好事。”
“听说,前不久那帮小子打架打得好厉害。”
“嗨,管他呢,反正又打不死人,小孩子闹着玩嘛。”
小明听得莫名其妙。
“老弟啊,”瘦子突然叉开了话题,“听说陈都头要娶老婆啦?”
“是吗?谁家的?”
“好像是东门茶店的。”
“人家福气好,娶上个漂亮媳妇,哪像我们兄弟俩,只有喝着烧酒眼馋的份。”
“别提酒,我的酒虫又来了,快走快走,去老张那里再喝几杯去。”
不知不觉,小明已被两人带到了闹市外,再走就要到河滩了。这是去哪里?三人绕过城墙转了几个弯,来到一户宅院门前,房子挺大,后院树木茂盛。瘦子敲了敲门,嘴里还不停地喊道:“老李——,老李——,我们给你送人来了——”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门缝里露出半张脸,见是胖瘦差官,便开门道:“两位捕头今日可好?老爷正惦记着你们呢。”
“李管事,”胖子道,“我们把走丢的小子给你们送回来了。”
“哦?”那人看了看小明,转脸笑着说:“二位请进,我这里有好酒。”于是转身进了堂屋。小明被两差官拉拉扯扯地拖进了门,院里没点什么灯,还未来得及在前院看一周,李管事就出来了,对差官说:“二位先坐坐,我已经叫人去备下酒菜了。”
“这小子……”
“交给我了。”
李管事上前拉住小明的肩膀,待胖子和瘦子进了屋,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小明看看那人,五短身材,高突的颧骨使一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更显得凹在脸里,再加上一对大黄板牙,十足难看。支支吾吾道:“我,我没家。”
“噢,”那人眼睛一转,又问,“想找份工做吗?”
小明也不知怎么点了点头,虽然那人看起来实在太难受,但找了一天的工,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问他。
“那好,跟我来。”李管事拉着他走进屋旁的一条走廊。走廊细细的,不过很长,两边是一丈来高的土墙,许多树枝从墙外乱糟糟地伸进来,地上的石子很碍脚。反正现在也就这样了,先做着再说,小明心想。走了不多久,大概要出后门了,两人在一所独院前停了下来,门没有锁,里面也没什么东西,一间大木屋,门外一口大水缸。
李管事敲了几下门,一会儿门开了,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睡眼惺忪的样子。“新来的。”管事将小明交给了少年,便转身走了。小明看着陌生的少年,不知如何是好。
“嘿,你怎么来的?”少年是个本地人。
“我,给差人送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小明。”
“我叫阿申。”少年将他带进门,原来这里还有不少男孩,都是十多岁的年纪,见有新来的便全坐了起来。阿申介绍着:“他叫小明,这是阿仁,小卢,小严,阿宋,阿良……”黑灯瞎火的,男孩们的脸都差不多,只是阿良被小明注意到了,又瘦又小,大概和自己差不多大。
“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
小明摇摇头。
“这是泉州府的养济院,现在归了采盐大户张万发。”
养济院小明听说过。那该是官府办的,专门收留孤寡老人和孤儿的地方。从前只是听说而已,不知还真有这回事。方才那李管事问他要不要找工做,难不成是去采盐?于是小明问道:“那你们,是不是都在盐场做工?”
“对啊,虽然暂时没工钱,可有住有吃也不错了。等我们做几年长大了,就有工钱,可以自己出去租房子,像……”
“被提了,阿亮他们简直是地皮。”阿申指了指手臂上的淤血块道:“就为了几条咸鱼。”他转头又对小明道:“你可要当心点,附近的一些无业少年可千万别去惹。”
“我们还是快休息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工呢。”
过了不久,男孩们又睡下了。小明却一时合不了眼,不知这盐场到底是什么地方。他转眼瞧了瞧躺在不远的阿良,他能干,那应该还行。于是也闭上眼睡去了。
那天晚上,他梦见自己漂浮在微微起伏的水波之上,天空很蓝,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