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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雪霁,漫山皆白。昱岭关南十余里外,一座名叫“落雁岭”山岗的南坡上,有一片坟冢,坟冢前有一条长长的陵园甬道,两旁是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陵园甬道紧连着山间的古驿道,古驿道上也复盖着冰雪,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迹。
驿道上来了两辆马车,吁,一声吆喝,两辆马车停在了驿道与陵园甬道连接的岔路口,车上跳下三个年轻人来,他们是柳三哥、南不倒与小李子。
甬道的柏树下,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脊上复盖着冰雪,碑上题刻为:吏部尚书柳公仁宽陵墓重修记。柳三哥等三人站在碑前阅读碑文,对于柳三哥来说,他每到父母坟前祭拜一次,便要研读数遍,力图从碑文中寻找到杀戮全家凶手的蛛丝马迹,可惜每次,他都望文兴叹,一无所获。碑文全篇,他已能背诵如流,字斟句酌,却全无仇敌影踪。全文如下:
某年某月某日,吏部尚书柳公仁宽因病辞官,离京返乡,携家眷仆役共计十二人,行至昱岭关南落雁岭下古驿道时,突遭七名杀手伏击,众匪不问青红皂白,大开杀戒,手段凶残,旨在灭门。柳公家人多为妇孺,三名忠仆,颇为勇武,奋力反抗,怎奈杀手武功高强,砍翻忠仆,屠戮妇孺,血染衰草,命断荒岗,古驿道旁,惨叫连天,竟如屠宰场一般。适值此时,白马壮士途经此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因寡不敌众,壮士伺机救下柳公襁褓幼子,飞身上马,突围逃亡,七名杀手,紧追不舍,内中有擅长弓箭者,连射三箭,白马中箭,狂嘶倒毙,壮士坠马,犹自血战,身中九刀,不幸罹难。七杀搜求柳公襁褓幼子,欲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竟人间蒸发,不见踪影,于是心有不甘,搜寻山林,爬罗剔抉,终无所获,无可奈何,怅恨离去。至此,柳公一家老幼十一口,均死于杀手刀下,柳公幼子失踪,生死不明。七杀究为何人?大盗耶?杀手耶?众说纷纭,姑且存疑。三日后,柳公就难处新增十个坟头,柳公一家十一口遗体均妥善掩埋,坟头布局得体,按长幼尊卑顺序排列,坟前插有木制墓碑,写明死者身份名号;三里外白马壮士遇难处,亦多了两处坟头,一为白马青冢,一为壮士青冢,据山间父老传言,两处修坟者均为同一人,安葬所用棺木,亦均为修坟者购置。余暗忖:修坟者必为柳公身前故旧亲朋,柳公籍贯浙东天台稻香村,于浙西北并无亲朋好友,修坟者于案发三日后便购置棺木,纠集工匠,前来掩埋尸体,修造坟墓,何知之如此之速耶?其人行迹,甚费猜详。半月后,余方始闻讯而至,重修柳公与白马壮士陵园,坟丘未动,不惊众灵,壮大墓园,树碑立传,增修甬道,培植松柏,肃穆端庄,以旌忠良。余面对青冢,肝肠寸断,情动于中,发之言表。呜呼哀哉,肃杀之秋,悲愤难抑,吊吾挚友,一杯薄酒,情何以堪,柳公清廉,刚正不阿,忧患天下,心系苍生,直道而行,嫉恶如仇,开罪鬼魅,在所难免,遂遭大祸,几至灭门,余心忉忉,辗侧难眠,天道幽昧,常人难测,善恶有报,必有时日,云开雾霁,水落石出,歌哭希冀,以血还血。日色西斜,暮霭遍野,聊备薄奠,祭祀冤魂,伏惟尚饷,神灵佑护。
落款为:某年某月某日雁荡欧阳原题记。
读着碑文,柳三哥双眼泪如泉涌,南不倒与小李子相与嘤嘤啼泣。
小李子留守在马车旁,柳三哥、南不倒提着食盒、供品,踩着冰雪,步入甬道,来到柳仁宽夫妇墓前。
十座坟墓,有序排列,位于正中的坟墓用巨石围砌,考究高大,是个合葬墓,墓碑上镌刻着“吏部尚书柳公仁宽大人妻柳吴氏之墓”
柳三哥凝视着墓碑上的落款:某年某月某日雁荡欧阳原敬立。欧阳原是谁?他现在在哪儿?坟墓是在二十五年前立的,大约是在家人死后不久,欧阳原便赶到落雁岭,出资兴建的。
其余九个坟头,根据墓碑来看,两个是自己的兄长,两个是姐姐,其余,一个是奶娘,一个是丫环,另三人是男仆,一家十一口,俱各罹难,唯一幸免于难的就是自己。
杀手到底是谁?过了二十五年了,我能找到他们吗?血债要用血来还,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柳三哥不知道,不知道也要去找,穷其一生要去找到那些台前幕后的仇人,讨还血债。
柳三哥与南不倒默默地扫除坟前供桌上的积雪,摆上酒肉果品,点燃香烛。二人双双拜倒在父母墓前的雪地上,哀哀恸哭,良久,方始拭泪起身。
柳三哥心中暗下决心,这辈子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找到凶手,讨还血债。
接着,柳三哥一行三人,又去了三里外的白马壮士陵墓。
那儿,古驿道旁也有一条长长的陵园甬道,两旁的松柏郁郁葱葱,路口松树下也立着块巨大的石碑,柳三哥等人停步观看,题为“江湖豪侠白马壮士墓重修记”,该文短小精悍,全篇如下:某年某月某日,江湖豪侠白马壮士,途经落雁岭古驿道,见七杀手屠戮忠良,慨然拔刀,与匪拼杀,并乘隙救下柳公遗孤,飞身上马,冲出重围,后白马中箭倒毙,被七杀追上,壮士勇悍,血战至死。七杀手欲求柳公遗孤而杀之,却遍寻不得。足见白马壮士机智过人,并非泛泛之辈。如此英勇义烈之士,世所罕见。余心敬仰,聊备薄奠,唏嘘感喟,仰天长歌:白马壮士,无名豪侠,萍水之交,拔刀相助,舍身血战,智救遗孤,虽死犹生,气贯长虹,伏惟尚饷,神灵福佑。
落款为:某年某月某日雁荡欧阳原题记。
这篇碑文,柳三哥同样也能倒背如流了,不过每到此地,他依旧会凝神细看,每看一遍,都会热血沸腾,对恩公白马壮士的豪侠壮举,感佩交至。与此同时,他问自己:白马壮士究竟叫什么名字?是何处人氏?他的武功属于何门何派?他家人还在不在?家人知不知道他已撒手人寰?白马壮士的救命之恩,我该如何回报?
同样,柳三哥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也要去找,找到恩人的亲属,说一声谢谢,那是他这辈子要做的第二件大事,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恩人的亲属,用自己这条捡来的命,去反哺报恩。
柳三哥眼含泪水与南不倒踩着积雪,经过幽长的甬道,来到白马壮士墓前,小李子留在路口看着车马。
这儿有两个坟头,一个是“白马之墓”,另一个就是“白马壮士之墓”。白马壮士之墓高大考究,周遭以巨石围砌,坟前一块墓碑,上刻“江湖豪侠白马壮士之墓”,碑侧落款依旧是“某年某月某日雁荡欧阳原敬立”。白马之墓略小,形制相似,位置靠后,以示主从。
柳三哥与南不倒在坟前供桌上陈列酒肉果品,插香燃烛,虔诚祭拜。
他心中暗暗祷告:望恩公在冥冥之中,指引在下今生今世,能完成报仇雪恨与感恩图报这两个心愿。
至于说这两个心愿能不能完成,柳三哥实在心中无底,只有尽人力而听天命了,时至今日,他连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今,自己所知,无非是义父白艺林所见的那一个场景,七个杀手,为首者叫“白毛风”,还有就是一闪而过的白马壮士,除此而外,就是雁荡欧阳原两块碑文中所记的内容了。欧阳原是半月后闻讯赶到落雁岭下的,当时文中所记,多为传闻,杂以感喟,其真实性有待商榷,不过,欧阳原也许知道祸发的背景,从两篇碑记中,隐隐透露,对家父之死,似有所知;而事发后三天,即赶到现场掩埋尸体的那个好心人,消息为何如此灵通?莫非他始终尾随在父母的身后,已预知前途凶险?他是谁?过了二十五年,这个好心人还在吗?他知道的情况,肯定会比欧阳原多得多,也许欧阳原对此人也略知一二呢。首先,我该从哪儿着手呢?
怡亲王也自称父亲为挚友?是真是假?他出巨资雇我缉拿凶手,是真心之举?还是别有用心?跟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多留一个心眼儿是不够的,要多留几个心眼儿,也许,他也知道一二父亲被杀的真相,无论真假,怡亲王当然是一条重要线索,至少是一个接近真相的重要人物之一。不过,这个老狐狸真假莫辨,千万不要着了他的道儿。
还是先从找欧阳原与好心人着手吧,只有找到了他们,才能揭开事件的内幕,才能抽丝剥茧,接近事件真相,解开整个事件的谜底。
好心人是个影子,难以寻觅。雁荡欧阳原,有名有姓有籍贯,找到他应该不会太难吧。
二十五年后,他俩还都活着吗?柳三哥实在有点吃不准……
柳三哥想得入神,突然,野山猫二黑接连三声尖叫:喵呜,喵呜,喵呜,那猫儿在灌木丛中飞掠,向三哥如电般射来,二黑所过之处,灌木丛间雪粉飞扬,柳三哥心头一惊,有情况,他一按剑柄,长剑已在手中,南不倒毕竟慢了数拍,也随即拔出长剑,柳三哥内心头一个想到的是南不倒,不能离开不倒,害怕有个闪失,他怕刚刚找到的爱又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还经不经得起第二次爱的打击,他提剑凝神,将周遭情况过细扫视一遍,然后,双眼紧盯着陵园甬道的路口,不知该飞身前往二黑报警之处呢,还是守着南不倒不动,确保她的安全?他怕强敌使的是调虎离山计,江湖上,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仓促间他踌躇了片刻,倒是南不倒道:“哥,看看去。”便提剑率先向甬道口飞奔,柳三哥这才脚下一点,霍喇喇,从南不倒头顶掠过,在头前飞掠,这一迟疑,也就只是一会儿功夫,突然,路口传来小李子“啊”一声惨叫,他俩如两只大鸟,飞掠到路口,只见小李子左手捂着胸,右手握着拔出一半的剑,倒在马车旁的雪地上,一条人影披着白色披风,在林莽中一晃,没了踪影,林中树枝一阵晃动,积雪嗽嗽坠落。
柳三哥道:“阿南,你救小李子,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提气疾奔,追了下去,转眼间奔出数里开外,前方的丛林,枝梢一直在不停晃动,积雪一直在嗽嗽飞坠,那杀手轻功,已入化境,一时半会儿是追不上的,柳三哥暗忖:不行,南不倒千万别出事了,他只得放弃追逐,转身回奔,不大一会儿,已来到栓马车处,南不倒问:“哥,杀手呢?”
柳三哥道:“跑了,好快的身手。”
南不倒哽咽道:“是谁杀了小李子,为什么要杀小李子,她招你惹你了么,挨千刀的凶手,本公子与你决无善了。”
柳三哥问:“小李子怎么了?”
南不倒道:“死了,没救了,她的心脏是被一根树枝射穿的,那杀手内功十分了得,看,这就是将小李子钉在地上的树枝。”
南不倒手中拿着根树枝,树枝只有一根筷子那么粗细,沾满鲜血,枝叉上还粘附着两片枯叶呢。
若是没有强有力的气劲,那么细的树枝是绝对不可能穿透胸腔,插入一个人的心脏的。何况,小李子的功夫,也并非泛泛之辈。
柳三哥看着这根树枝,知道对手的分量了,那对手的功夫跟自己在伯仲之间,未来的这场追逐拼杀,谁死谁活,根本就无从揣测,也许,最后的结局,要看运气了。
他俩下山买了棺木寿衣,叫了石匠雇工,将小李子埋在了柳家陵园,石碑上刻的是“忠仆小李子之墓”,柳三哥与南不倒商量后,为了保密,不暴露南不倒的行藏,落款竟为“雁荡欧阳原敬立”,不知欧阳公看后作何感想。
当夜,他俩在昌化客栈歇宿。
冬夜衾暖,情侣夜话:
柳三哥道:“阿南,你跟着我很危险,怕吗?”
南不倒道:“怕?什么意思?”
柳三哥道:“我想把你送回南海去。”
“不去。”
“等我报完仇,再去接你。”
“等你报完仇,我已成了老太婆了,你让我守活寡啊!”
“你看,有一个仇家在暗中盯着我们呢,那人的武功已入化境,不在我之下,我怕你有意外,我真怕。”
“我也怕呀,怕你有意外,你想让我成天一个人为你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吗?我才不干呢。既然我喜欢你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要为你分担,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还有意思么,你当我还能活着么!我俩活着是比翼鸟,死了是连理枝,不离不弃,生死与共。”南不倒说得很轻,却很坚决。
柳三哥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道:“你想跟着我,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我要教你一套武功,你必须在三个月内学成这套武功。”
“什么武功?”
“昆仑剑学精髓:无字真经十三式。”
“学了有啥好处?”
“这十三式以防为主,以攻为辅,学会了十三式,即便是世上的顶尖高手,在两个时辰内也无法伤害你,一不小心也许会倒在你的剑下,泛泛之辈,即便十数人齐上,群攻烂打,也讨不了好去。”
“好呀,我学,当然学。我还不想死呢,我一死,你把我忘了怎么办?你再去娶个姑娘怎么办,我在九泉之下,还不活活气死!”
柳三哥笑道:“尽说些孩子话,既死了,还能气死!”
南不倒道:“男人的话不能信,好的时候,把你哄得头头转,一个转身,见着一个新鲜漂亮的姑娘,就把说过的话,忘个一干二净啦。”
柳三哥道:“瞎扯啥呀。我可告诉你,无字真经十三式不好学,你得下番苦功了。”
“别吓人好不好,莫非有比南海医术还难学的学问么。”
柳三哥道:“那不是一回事。”
南不倒问:“第二个条件是啥?”
柳三哥正色道;“第二个条件就是:我不在的时候,不论在任何情况下,不准给任何人看病。江湖上的圈套,防不胜防,怕你中了贼人的圈套。”
南不倒问:“如果,那人不救治要死呢,我也不准去救治。”
柳三哥道:“对,不准。”
南不倒道:“那你还是柳三哥么!柳三哥成了见死不救的冷血动物了。我不答应怎么办?”
柳三哥道:“回南海。”
南不倒听他的口气十分坚决,没有商量余地,心中暗忖,看来不答应是不行了,你让我见死不救,那是办不到的,到时候再说吧,便搪塞道:“行,行行,答应就答应。”
柳三哥道:“不是我心硬,是江湖太险恶。”
南不倒嘟哝道:“你把江湖看得也太黑了。”
柳三哥道:“有些人的心,岂只是黑而已啊。阿南啊,你不懂江湖,在江湖上混,没有比不懂江湖更凶险的了。”
南不倒根本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
飞天侠盗丁飘蓬如今一身轻松,那要命的三十万两白银悬赏通缉令取消后,就象卸下了一付担子似的,松了口气。
江湖上的人因他而死,无论穷富都在为他祭奠招魂,他感到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祭奠招魂的仪式越悲伤越隆重,越是觉得无地自容,实际上,我根本就没死,这不是糊弄老百姓嘛,他真想写个告示,告诉大家:我,丁飘蓬,根本没死,死的是几个冒名顶替的杀人犯。
想想又忍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会被三哥骂死。何况,即便自己写了告示,又有谁会信呢!
听说,四海镖局的祭奠活动最虔诚,大门口挑着一面“魂兮归来”的招魂幡,所有的镖客、趟子手、车夫苦力、男仆女佣,全部臂系黑纱,门前照壁旁,那面绣着“四海镖局”四个金字的威武大旗,从开山立万以来,总是高高飘扬在蓝天之下,如今,却也下了半旗。不仅北京总镖局如此,全国各地分号,均已飞马传告,为期一月,隆重祭奠,概莫能外。
听三哥说,崔大安夫妇以为南城门上悬挂的两颗人头是自己与小二,还甘冒死罪,深夜偷偷去摘了下来,找了个隐蔽之处掩埋了,这是哪跟哪啊,不过,丁飘蓬内心却十分感动。
四海镖局在天坛附近,丁飘蓬白天赶着马车去四海镖局门口转了一圈,果然如此,门楼下招魂幡飘扬,镖旗下了半旗,进出的镖客俱各臂缠黑纱,面色肃穆,就连门前的两个石狮子也披上了黑纱。听说,霸王鞭崔大安为了感谢自己在学步桥的救命之恩,还在内宅设了个灵堂,供奉自己的灵位,这对丁飘蓬来说,真有点哭笑不得,越发觉得不安。
北京他是呆不下去了,走,去南京看看王小二,再与小二一起去苏州,给小桃姑娘上个坟,烧一柱香。想起小桃姑娘,他就想哭,多好的姑娘啊,自己总算找到了喜欢的人,本来,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却怕这怕那,失去了最后的机会,使得两个有情人,从此阴阳相隔,再不能相聚,这是此生最大的遗憾啊。
哎,不能想了,再想下去会发疯的,去南京散散心吧,王小二在秦淮河边办了个小客栈,不知办得怎么样了。
***
秦淮河边的夫子庙是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方。
夫子庙周围店铺林立,鳞次栉比,一湾绿水在夫子庙前流过,那就是秦淮河,河上有画舫,画舫里有丝竹歌舞,彻夜的灯光绚烂,歌舞升平,在这一带的秦淮河两旁,也聚集着无数的客栈酒店青楼赌馆,夫子庙这一带,成了个寻欢作乐的绝佳场所,整日里人流涌动,络绎不绝。
王小二在夫子庙的西头买了一幢大宅院,那宅院紧临秦淮河边上,风景秀美,闹中取静,相当安逸。这小子心性机灵,稍事装修,便招了几个伙计,办起了个顺风客栈。客栈生意不错,每月能挣几个钱。
王小二自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他化妆成一个中年男子,化名陈家善,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南来北往的旅客,听着他们说着各地方言,觉得十分有趣,有时还随口学几句。伙计们觉得陈老板好说话,也好处,就是奇怪,陈老板这么有钱,怎么单身一人呢?是不是有病啊?说是家在浙江嘉兴,也不见他回家,也不见家乡人来探望他,透着点古怪。
王小二听伙计说,城头贴了告示,大名鼎鼎的飞天侠盗丁飘蓬被抓住枭首了,他的同伙王小二也被砍了头,两颗人头,挂在北京的城楼上示众呢。
王小二听了一惊一喜,也去看了告示,看后掩嘴直乐,知道如今世上王小二已经不存在了,自己的罪过一笔勾销了,呸,老子何罪之有,都是铁面神捕乔万全害的,老子不提他还好,一提他一肚子的气。真不是个东西,还铁面呢,神捕呢,**毛吧,说话象放屁的狗东西!
不过,老子还得低调点,还得每天要扮成中年人,不让任何人认出来,江湖上的事变得快,小心没大错。
他正乐着呢,却发现南京的各家各户,全挑起了招魂幡,写着“魂兮归来”、“英魂不灭”、“飘蓬我爱”“阿四归来”,哇,全是悼念丁哥的悼词,嗨,怎么没人悼念我呀,我也英勇牺牲了呀,真有点不太公平,不过,他还是高兴,丁哥他妈的确实英雄,他没怕死的时候,这小子胆子怎么那么大呢。我可不象他,临到生死关头,就他妈的不争气,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想想那些日子也真刺激,真带劲。
来住店的旅客虽然行色匆匆,却都愤愤不平地骂世道,骂贪官,对丁哥的死深表哀痛。
王小二在走廊上踱步,这些天,旅客们尽在谈论丁飘蓬,有时也谈到自己。有人说:“王小二只有十七岁,听说长得眉清目秀的,砍了头,可惜啦。”
“听说连人都没做过呢,小伙子就没了命,那不白活了么!”
王小二真想插嘴说:“不对。他做过人了,今年在淮安,和一个足浴女孩上床了,怎么没做过人呀。你才没做过人呢。”
旅客道:“当官的连小孩子也杀,真差劲。”
王小二心道:“我哪是小孩子呀,老子是顺风客栈的老板啦,手下还有六、七个人管着呢,真他妈的瞎说!”
听得不高兴了,他就到夫子庙附近散步去了。
反正,说到丁飘蓬没人不竖拇指的,说到自己,就只剩了同情怜悯,好象自己是个废物似的。大伙儿也不想想,要没我,丁飘蓬不早就死在郎七的刀下啦,丁飘蓬的英勇,怎么说也有我的一份。
过了五六天,招魂幡就越来越少了,客栈里旅客开始很少谈论飞天侠盗丁飘蓬了。
十天后,招魂幡绝迹了,丁飘蓬这个话题也谈腻了,生活依旧在照常进行,种地的种地,打工的打工,做生意的做生意,嘴要吃饭,要吃饭就要挣钱,世上没有比这两件事更重要的了。
王小二也依旧好好经营着顺风客栈,他可不敢惹事了,对这份平静安逸的生活,十分珍惜,这本就是他在逃亡生涯中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啊。半年来的出生入死、颠沛流离,他懂得了知足感恩,那是上天对他的眷顾啊。不好好干,再惹出事来,那叫活该。
王小二是个喜欢新鲜的人,所以他挑了干客栈的这个行当。客栈里能见到各色各样的人,长相各异,服饰各异,还能听到南来北往旅客操的各地方言,他喜欢听旅客讲话,各地方言,稀奇古怪,南方方言还真听不懂,越往南越不好懂,温州啊广州啊,那鸟语花香的,听得稀里糊涂一盘账。北方方言倒大多能听个明白,最直白好懂的,他觉得还是东北话。
那天,来了两个东北人,身上带着大蒜味儿,一人瘦高个,脸色苍白,象僵尸,佩剑;一人中等身材,脸黄得象金子,象有肝病似的,佩刀,还背着弓箭。苍白脸瘦高个对黄脸汉道:“黄金鱼,你去柜上付钱吧,我身上现银用完了。”
小二心道:太夸张了吧,啥黄金鱼啊,分明象是肝炎患者。
黄金鱼却道:“白条子,你的银票也该去兑现了,我身上的银子就够用一两天的了。”
小二心道:长江的野生白条子鱼,味鲜美,那肚皮跟瘦高个的脸倒是一般白,不知是他的真名呢还是绰号。
白条子道:“行,赶明儿就去。”
他俩在柜台前嘀咕,王小二坐在柜台后咧嘴一乐,有趣,这两人一个叫黄金鱼,一个叫白条子,长得还真有点象,瞧这两人模样,也不象是干正经行当的,象是在江湖上混的。
他俩要了个僻静房间,并点了几个酒菜,要伙计将酒菜送到房间去。
不一会儿,伙计将酒菜送到他俩房间去了。入夜,王小二想去问一下两位客人可还要点啥,他本来可以叫伙计去办,当时,伙计正忙乎招待客人,抽不开身,就自己去了。
走到后院,见房间里亮着灯,门窗紧闭,屋内没有声响,以为俩人睡了,走到门前附耳细听,才听到里面在窃窃私语呢,却根本听不清讲些个啥。
看来黄金鱼与白条子不是善类,行事太过诡秘,他想转身离去,又心生好奇,就蹑手蹑脚,猫到窗下窃听。
只听黄金鱼低声道:“老大说3号、4号、6号、7号在三年中死得不明不白,太怪了。”
白条子道:“谁是杀手啊?干得比咱哥们还专业,不留一点痕迹。”
小二心道:看来这两位爷台是专业杀手呀,怪不得说话鬼鬼祟祟,不象个好人。
黄金鱼道:“老大怀疑是柳三哥。”
白条子道:“柳三哥?!”
王小二内心一个格登,怎么,跟三哥有干系?那更要听仔细了。
黄金鱼道:“想想也是,不是他能是谁呢,谁能将这四大杀手杀死后,走得那么干净利落呢!有如此了得功夫的人,除了柳三哥,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记不记得,两个来月前,咱们兄弟俩,加上鲁淘沙,三个人正准备在野外灭了黑胖子时,却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来,搅了局,那小子甩的袖箭真他妈的绝了,吓得老子直了眼,真看呆了,就是老大,碰着这个人,也够呛。要不是咱们走得快,怕这个吃饭家伙,早就不在脖子上了。”他指指脑袋瓜,又道:“我看那小子说不定就是柳三哥,信不信,白哥?”
白条子道:“信,怎么不信,柳三哥害得咱们没干成这票生意,人家买主不乐意了,这票生意的尾款,至今拖着不付了,还说要咱们影子杀手赔偿损失呢。论理也是,老大觉着理亏,尾款也不要了,这事不了了之,够赖的。嗨,提他败兴,来,咱哥俩干一杯。”
屋内杯子一响,两人咕嘟一声,把杯干了,接着是咂巴着嘴,吃菜的声响。
白条子道:“柳三哥只有二十几岁,老大怀疑柳三哥是柳仁宽的儿子,从时间上来推算,对得上,他是为家人报仇来了。”
黄金鱼道:“为家人报仇,这话怎么说?难道二十五年前,柳仁宽一家十一口被杀,是老大他们干的?听说,当年柳仁宽的襁褓之子被异人救走了,莫非真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了!”
白条子道:“嘘,轻点,小心隔墙有耳。别乱说,咱可没那么说,不该管的事别管,不该说的话别说,这可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啊。”
黄金鱼道:“也是。可老大派给咱俩的活也太玄了,要咱们去找二十五年前,祁连刀神齐大业的关门徒弟李有忠。老大有块心病,那就是李有忠,李有忠越是没有消息,老大的心越是没个安宁,李有忠怎么会失踪呢?他这些年在干啥?就是老大急于想知道的。咱想,李有忠要在,也该吓坏了,在一个地方猫着,苟延残喘吧,还能干啥呢。事情多过去二十五年了,姓李的是死是活你不知道,咱哥俩咋知道呢。说他的老家在无锡,老大自己也去了几趟,没找着。最近又听说,李有忠在无锡城南的紫竹寺做过和尚,法号叫伏魔和尚,也许在寺庙里藏着呢,其实,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话,没一点根据。你都找不着,却叫咱哥俩去找,上哪儿找去呀,真是的。”
白条子道:“兄弟,你尽说些没用的,当时,怎么不当着老大的面说,尽在背后捣鼓些没用的。”
黄金鱼道:“白哥,能说吗,要说了,轻则废了你的武功,重则指不定就是死。”
白条子道:“不说了,兄弟,咱们尽力吧,真找不着就回去复命,老大也不能把咱俩怎么地了。”
黄金鱼道:“咱真闹不明白了,找李有忠干嘛呢,当时他只有十七、八岁,毛孩子一个,如今算来,也该四十挂零了,还能折腾个啥名堂出来。”
白条子道:“也许,李有忠知道杀死柳仁宽家人的人是谁,杀了李有忠,就切断了杀手的线索,千变万化柳三哥就是想报仇,也找不着门子了,老大就省心了。咱俩就去碰碰运气吧,找着了李有忠最好,回去禀报老大,老大也高兴,他自己会去料理;找不着李有忠,就拉**倒,权当去游山玩水了。来,咱哥俩再干一杯。”
黄金鱼道:“好。”他俩又干了一杯。
黄金鱼问:“白兄,明儿咱们去哪儿?”
白条子道:“镇江。”
黄金鱼笑道:“好极。白娘子水漫金山寺,看看去。”
白条子也笑道:“法海僧袈裟退怒潮,挺好玩。”
想不到这两个怪人,还会吟几句歪诗呢。窗下的王小二屏息细听,大气儿不敢喘,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
来到客栈前厅,他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想,那个老大是谁呢?是阴山一窝狼的老妖狼?不象。那黄金鱼与白条子自己从未见过,他们是干啥的?柳三哥知不知道有人在背后算计他呢?算计柳三哥有用么?十个飞天侠盗丁飘蓬都难及柳三哥一个,我可不要杞人忧天了。不过,遇上柳三哥,可得跟他打个招呼,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第二天一早,黄金鱼与白条子就到柜台结账来了,付清了费用后,他俩跨上店伙从马厩牵来的两匹快马,缓缓离去。
王小二真想暗中跟着他俩,去无锡看个究竟,无奈自己实在走不开。从昨夜开始,王小二平静了许久的心,又折腾开了,柳三哥在哪儿,我上哪儿找他去,把偷听到的事儿,全告诉他。要是丁哥在就好了,跟丁哥在南京分手已有一个来月了,顺风客栈的大宅院,还是丁哥出的银子,丁哥出手真够朋友。
旁晚,来了个赶车的中年商人,那人清秀精瘦,三绺微须,身着褐衫,腰悬长剑,肩头背个包袱,脚登黑布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伙计迎上去问:“大哥住店?”
“是。”中年商人将鞭杆递给伙计,道:“别忘了给马喂料饮水,将马车也打扫打扫,小费另算。”
伙计道:“行,谢谢大哥。”便赶着马车去马厩了。
中年商人进了顺风客栈前厅,王小二坐在柜台后看小说,见来了个客人,并不在意,生意上的事,自有伙计与账房管着呢。中年商人径直走到柜台前,对王小二道:“嗨,越来越没规矩了,舅舅来了,也装作不认识了。”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身影,王小二揉揉眼,定定神,一拍脑袋,认出了是飞天侠盗丁飘蓬,就顺口应道:“哎哟,舅舅来了,怪不得今儿个喜鹊直叫唤呢,原来贵客来了。”小二忙放下手中的书,从柜台内出来,拉着丁飘蓬的手,摇晃着,十分欢喜,并亲自将他安排到了内院自住的房间里。那是个小院落,三间房,一个小天井,天井里是小二习武的地方,后门临着秦淮河,环境分外清幽。
见着丁飘蓬,小二就象见着了亲人,沏上茶后,俩人便聊了起来,小二将昨天偷听到的黄金鱼与白条子的对话,一字不拉地说了一遍。
丁飘蓬问:“黄金鱼与白条子的老大是谁?”
小二道:“不知道。”
丁飘蓬道:“他俩要找祁连刀神齐大业的关门徒弟李有忠?”
小二道:“没错。”
丁飘蓬道:“你知道祁连刀神齐大业是谁吗?”
小二道:“我哪知道,没听说过。”
丁飘蓬道:“听说,二十多年前,齐大业凭着一把单刀,打遍天下无敌手,那是上一代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
小二问:“现在他在哪儿?”
丁飘蓬道:“据说,他早就退隐了,有人在祁连山看到过他,说他成了个牧马人,赶着马群,逐水草而居,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对江湖的腥风血雨,早已厌倦,不闻不问了。”
小二道:“那他的关门徒弟李有忠,武功也很厉害吧?”
丁飘蓬道:“不清楚。看来,李有忠是柳家血案的知情者,有人想杀了李有忠灭口。”
小二道:“是。”
丁飘蓬道:“这个李有忠后来在无锡紫竹寺当了和尚,法号叫伏魔。”
小二道:“对。”
丁飘蓬道:“三哥肯定也想找到李有忠。要报仇,必须找到李有忠。”
小二道:“我想也是。”
丁飘蓬深思道:“对,我要帮三哥一把,去找李有忠。”
小二道:“你找他干嘛?”
丁飘蓬道:“给三哥一个惊喜,现在三哥最想要的就是李有忠这个人。”
小二道:“可这个人长啥样都不知道,怎么找啊?”
丁飘蓬道:“只要李有忠活着,就能找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小二道:“我想跟着丁哥一起去找李有忠。”
丁飘蓬道:“别扯了,带着你我还得照看着你,反而碍手碍脚,你就当你的老板吧。”
小二道:“我真没用,连丁哥都看不起。要是我找着了李有忠,怎么去告诉你呀。”
丁飘蓬道:“你没那么好的运气。要真找着了,你就去告诉水道南京分舵的弟兄,他们会迅速将消息传递给柳三哥的。”丁飘蓬将水道的接头暗号,告诉了王小二。
王小二道:“好,我偏要争口气,和丁哥比一比,看谁先找到李有忠!看谁比谁能耐!”嘴上说得很硬,可他心里连一点底都没有。
丁飘蓬哈哈大笑,道:“好啊,那咱们就比一比。”
王小二道:“要是我先找到了李有忠,你以后就得听我的。”
丁飘蓬道:“好,听你的。”
“当真?”
“当然。”
“说话不算话,乌龟王八蛋。”
“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丁飘蓬问:“要是你输了呢?”
王小二道:“那我这辈子就听你的,好不好?”
丁飘蓬道:“我觉得不大好,那不跟没比一样吗?”
王小二道:“你还想怎样啊,你还想我下辈子也听你的呀,你又不是我爹!我下辈子再不听你的了,听我爹的。”
丁飘蓬想想也有道理,道:“行,就这样吧。”他接着又问:“黄金鱼与白条子他们今天离店,去哪儿了?”
小二道:“镇江。听说李有忠是无锡人,也在无锡做过和尚,他们的目的地肯定是无锡。”
丁飘蓬本来想和小二一起去苏州,到小桃姑娘的坟上祭拜一番,如今,他改变了主意,霍地站起来,道:“我得追上去看看,那俩个贼人到底想干啥!”
小二抓着他的手不放,急道:“丁哥,你急啥急呀,怎么说到风就是雨呀,咱哥儿俩见个面不容易,住两天再走嘛,你要这样,我以后有事,再不跟你说了。”
丁飘蓬见小二真急眼了,眼眶里泪水打转,差点要掉下来了,只得坐下,道:“你也知道,是三哥救了我的命,现在三哥有事,我岂能袖手旁观,我要在暗中帮助他完成报仇雪恨的心愿。”
小二道:“三哥也多次救了我的命,这道理我懂,可也不在乎一天两天了,反正我不让你走,你得住一晚。”
丁飘蓬想想也是,答应今天不走了,明天再走。小二这才破涕为笑,忙着招呼伙计,张罗酒菜,款待远方来的舅舅。
他俩在饮酒闲谈中,小二告诉丁飘蓬,他是顺风客栈的老板,现名陈家善,今年三十一岁,是浙江嘉兴人。千万别把真名叫出口,以免露了行藏。
丁飘蓬笑道:“我懂,陈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