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1 / 1)

疯心 绿色毛毛球 3186 字 9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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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一年前,新沂清澜区。

某废旧主楼的地下暗房。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整桶水迎面浇来,本能地倒抽一口冷气,周铮清醒了。

意识恢复,首当其冲便是满嘴的血气腥甜,咽进喉咙的血唾沫让他察觉到自己的牙床又开始泊泊流血,自从在新沂远山林区遭到伏击,被强行拔去那颗有着定位跟踪装置的牙齿后,伤口就一直不停地渗血,铁锈糜烂的血味充斥口腔,挥散不去。

不仅仅是嘴里,鼻腔,皮肤,甚至是眼睛都被血迷得酸疼刺痛,根本睁不开。

全身上下痛得打颤痉挛,却又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

胳膊被向两边拉开固定,他摸不到自己身上,不知是水还是血流下去,溅在地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长跪在冰冷粗糙的地面,膝盖像被注入石膏一样僵硬,骨头的地方滑腻一片,关节上的剧痛让周铮恨不得将它拧下来。

无论多么痛苦,他仍旧在呼吸,没到咽气的那一刻,虽然他是如此地想。

有人揪扯头发,将他的脑袋最大程度向后拽,厉声质问:“说,你到底是哪的警察?!怎么知道我们?!又是怎么追到新沂来的?!”

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

那人凑近,依稀听到混沌的几个字,好像在说不是,他不是……

几下重拳和巴掌抡过去,除了凶猛击打肉体制造出来的声音外,人不过随着力道晃了两下,连闷叫就没有,反倒是打人的呼哧呼哧直喘。

这人甩着酸疼的手,抱怨:“真牛逼!都这样了,还这么经打?!”

他走到旁边的木桌子上,从一个双肩帆布背包里掏出证件和一叠资料。

“看看这是什么?宾馆的包都被我们搜出来了,里面有你的警员证和魏明宇的个人资料,还嘴硬呐?!“拿着证件狠狠地拍打周铮的脸:“不是你?!啊?!这他妈不是你?!你不叫周铮?!”

“……我真……不……是,包是……我……偷的。”

“偷的?”这人疑惑:“从哪儿偷的?你本名叫什么?”

“我姓……曹……”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听不见,那人贴向周铮嘴边仔细辨别:“叫……尼……玛……”

“我去你妈的!!”或许是不相信有人能拧到这份上,折磨成这样还能反抗,这人立时眼眶疵红,勃然大怒,他抄起上刑用的铁棍,在周铮大腿烫得血肉模糊的地方狠劲地抽,哀嚎终于响起,一下一下的猛击打得这人身体剧烈晃动,差点将绳子挣断,伴随沉闷的吼叫刺耳的一声骨裂响起,周铮的腿骨被打断,残酷的施虐被叫停。

有人阻止这番气急败坏的发疯行为:“行了,刘天,你这样有用吗?都打了他两天了,除了个‘曹尼玛’你还知道什么啊……”说话的人明显在笑,嘲笑,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鄙夷。

叫刘天的男人更是被捅了肺管,指着这人鼻子恶骂:“林柏杉,你能耐你上啊!在这说什么风凉话?!弄出点什么让我看看啊,除了会用那破烟头子烫人你还会什么?!别说那么丁点大的烟头,就是烙铁都撬不开他的嘴!你来啊,别光说不练,你他妈过来啊!……”

“你!!!”对方同样被激怒,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就要冲那人过去。

“把东西放下。”

一个十足的浑厚低音透着冷然响在房内。

从方位判断,在最里面。

平复肉体折磨引起的心跳紊乱,周铮喘着气,缓缓睁眼看去……

那是个中等身高,胖瘦匀称的男人,他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椅上,往后看,有两三个人站在他身后,身姿挺拔,负手而立,微微颔首的姿态显示出这个人的权威和地位,灯光晦暗,阴影下男人的面貌无法辩清。

“一个警察,还是拷问都能叫你们内讧,我也真够失败的,”语气烦躁,他略侧过头,问后面:“岳叔呢?什么时候来?”

有人答:“岳先生一直在跟缅甸佬开会,研算进价成本,完事了陈国生会通知咱们……”

“操!这么大谱?!还通知?!他以为他谁啊?!”林柏杉一口唾沫啐在地上。

“那你去啊,你行吗?”男人沉沉开口:“我现在就换你去,把岳念廷替回来。”

林柏杉顿时语塞。

这个人向后比划了一下:“告诉陈国生,再不管就别管了,这人活不了多久。”

后面应下,出去打电话。

“哥,都逮着这条子了,搞不出来东西就杀了吧,费那劲干嘛啊?!”林柏杉不理解,问椅子上的人。

“没错,我看他也就是一个小屁屁,根本不是骨头硬嘴硬,是他妈职位太低不知道吧?!算了算了,这何必呢!弄死吧……”刘天也劝,两天的拷打弄得他腰酸背痛,肌肉劳损。

沉默,似在思考。

很久,男人开口:“等岳念廷吧。”

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

对他的脾气秉性两人心知肚明,谁都不再说话。

约莫十来分钟,外露钢筋水泥的残破楼道中响起一阵交叠杂乱的脚步声,到了近处却变得不疾不徐,率先进入视线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宽厚魁梧的胸口和肩膀将衬衫完全撑起来,扣子半系,袖子卷得很高,利索干练,不知是着急赶来还是天生如此,一种雷厉风行的做派显露无疑,尾随身后的是一个有些年龄的老头,眼睛虽小,却精光闪闪,警惕地环视四周。

收回视线,周铮垂下头。

他艰难地一下一下呼吸,眼前又开始泛黑,他觉得自己或许真差不多了。

“岳叔,你来了。”

男人口气还算恭敬。

岳念廷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移动目光,他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周铮身上,将烟咬进嘴里,点上,吐出白雾袅袅,围着周铮慢慢地走了一圈,还用手捏住这人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周铮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隐隐牵动嘴角,好像鄙视地笑了一下。

甩开他,走到桌边,用余光扫了眼周铮的包,岳念廷弹掉烟灰,问椅子上的人:“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那人摇摇头,苦笑。

另外两个人直言不讳,说屁都没搞出一个。

大口地吸,烟气快速在肺中循环,岳念廷吐出一片一片的白雾,直到剩下短小的一截烟头:“我问吧,这事我搞定……”

“还搞?!杀了完了,折腾什么啊?!”林柏杉不耐烦地摆摆手,冲椅子上的人说:“哥,咱……”

“闭嘴,好好听着。”那人呵斥他,让岳念廷继续。

一声冷笑,岳念廷不屑:“杀了?然后呢?等公安接着派卧底来?既然派了就说明他们已经知道,既然知道就不可能坐视不管,杀一个派一双,杀两个派一堆,我吃这碗饭都十几年了,我的话你不信?”

林柏杉高傲地哼了一声,甩了个大白眼出来。

“那你想怎么样?”男人问岳念廷。

“不杀,留下他。”

在场众人一片哗然。

林柏杉更是几近吼叫:“岳念廷你疯了吧?!留一个条子干什么?!”

“第一,挖出咱们想要的,第二,策反渗透,第三,有机会送回去当眼线,这样公安的行动就彻底把控住了。”

岳念廷的话让房中顷刻安静下来。

所有人面面相觑。

随后一段大笑爆破而出,笑的是林柏杉。

“岳叔啊……我的好岳叔,您这是什么痴人说梦的屁话啊?!想法不错,倒是您老找个软的捏也行啊,就这个……就他??”

刘天也是满脸堆笑,恭敬中带着献媚:“岳叔,您……您这也太……我们就算没您那么大能耐,但也不是废物,这两天什么刑都上了,没用啊!”

一笑置之,岳念廷瞟了眼周铮,最终看向那边木椅上的人。

男人抿嘴,委婉一笑:“岳叔,他真上不了刑了。”

“不用,我跟他谈谈。”

男人挑眉,惊奇。

“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好了我叫你们。”岳念廷低头看表。

林柏杉不干了:“什么??你不让我们在场???”

岳念廷冷笑:“你们把他折磨成这样,咽气也就一两个小时的事,对于他,你们就是夺命的仇敌,他抱着必死的决心,只要你们在他视线里一刻他就不可能改口,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没用就没用,反正都已经这样了,让他死去呗。”林柏杉抢白。

岳念廷脸色阴霾,狠狠瞪他。

林柏杉咽下一口唾沫,不睬他,佯装硬气地看向椅子上的男人,等他最后的决定。

男人低垂眼帘,手指在自己腕表的表盘上一下一下地敲击,半刻后他停下来,对岳念廷说:“你来吧。”

起身,他向门口走去。

屋中的人跟着他,一个一个鱼贯而出。

最后走的是林柏杉,临出门不服气地瞪了岳念廷一眼,把唾沫啐在地上。

等所有人消失后,岳念廷使了个眼色给陈国生,这个小老头飞快地在房内各处细细查看,随后出去,站到门口守着。

由于失血过多,吊跪在地的周铮意识一时半刻的忽来淡去,很多话他都没怎么听清,就连岳念廷走到身边他都没有察觉。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周铮强睁开眼。

眼前的人皱眉告诉他,也就三四个小时,不赶快治疗他就会死。

不想费力睁眼听这些废话,周铮将眼合上,浮出些笑容。

那是一种坦然的赴死笑意。

还是这个人的声音。

“周铮,你看看这是什么?”

抬起眼皮,是一个残破肮脏,页面泛黄,封皮上布满污迹的小本子。

这是他的,准确说是他爸的,里面的文字,数字和符号都出自他爸的手写字体。

这个本子是周铮在奶奶去世后偶然间收拾家里遗物时发现的,在详细核对他爸的笔迹后,确定就是本人没错。

本子上记载着一些像是人名外号又像是地名代号的东西,还有简写的物品和数量,周铮警校毕业进入禁毒科后,有次回老家闲来无事拿出来翻看,越看越不对劲,凭他积累的工作经验,这些记录很不正常,像是贩毒的账册,一笔一笔记载着进货出货,给谁还欠谁的货,收了谁还没收谁的钱……

那一刻,他彻底震惊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会跟毒》品有关,家里人全没了,无人可问,他翻遍家中所有的老物件,一无所获,甚至还去了一趟跟父母车祸前住的云冈市房子,房子二十年前已经异主,一丁点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从此,这个本子周铮随身携带,经常拿出来研究,里面写的东西几乎烂背于心。

看到这个,他疑惑地向桌上自己的包望了望,不明白怎么会在这个人的身上。

而下一刻他涣散的目光徒然变得强烈,焦距在眼前岳念廷翻开的那一页上,这个人指着中间被重点圈出来的‘岳’字,对他说,这个就是他。

双目圆睁,在周铮一下重似一下的浓烈喘息中,岳念廷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你叫周铮,还有个双胞胎弟弟叫周唯,你们的父亲叫周光毅,母亲郝梅,二十年前一次车祸,你的父母双亲去世,只剩下你们了,对吗?”

震惊,愤怒,惊悚,害怕……所有一切交织在一起向胸口强烈冲击,一股腥甜从周铮喉咙涌上来,他克制狂奔的心跳,含着血大声怒吼:“……别……别碰我弟弟!!你们他妈别动他……!!”

“周铮,这个本是你爸的,你爸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张小川,我唤他川哥,他负责整个西南的毒》品交易,”岳念廷拿着那个本在周铮眼前晃动:“这个就是其中的一本账册,你爸用这些一手控制贩毒网络。”

周铮根本无法呼吸,身体的衰竭伴随剧烈的感情波动让他拼命地吸气呼气,像在耗尽最后的力量将生命支撑下去,全身痉挛一样的大幅抖动。

“周铮,周铮!!你看着我!!”岳念廷半跪下来,跟他等高,揉搓这个人的脸让他保持意识上的清醒:“你听着,这场车祸不是天灾,是人祸!你不想知道你爸的事?!不想知道是谁害得你们家破人亡?!你不想报仇吗?!”

事情太过惊爆,大脑已经无法承载负荷,周铮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人是百分百的敌人,他在下套。

“……胡说……骗子……”机械地,他艰难咬字。

“周铮,没有时间了,”岳念廷加重语气,让每个字足够清晰:“你失血太多,再不治疗必死无疑,你要立刻下定决心是要生还是要死!”

此时,周铮再也无法做到之前那样的冷静,大义凛然地赴死,他在动摇,却又不敢不愿更不能接受就这么降了。

“别做梦了……我不会说……你……去死吧……”他终究不能相信,不能倒戈,他过不了自己这关。

不知是被周铮的强硬骨气震撼到了,还是没想到事态比他预想难搞得多,岳念廷也开始慌了,虽然还是那种沉沉的调子,咬字却明显加快,气息也没那么稳了:“你不用说,只要配合我,说我说的就行,你没有屈服,没有泄露,没有出卖,你是个铮铮傲骨的汉子,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听我说,中泰的贩毒案动静太大,上面成立了专案小组,禁毒科支队长谢明义牵头,王伟仁是组长,副组长好像叫什么李峰,我说得对吗?”

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周铮当时的感受,他要炸了。

眼眶血丝凸显,弥漫整个眼白,周铮面孔狰狞得几乎恐怖,他夸张地怒吼:“我操!!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啊?!”

岳念廷停下来,不说话。

爆棚的情感像泄洪一样无法控制地开闸顷出,眼泪瞬间涌出,周铮满脸泪痕,哀求着:“我求你……求求你告诉我……你说话啊!……”

像是不忍,又像是无奈,岳念廷双膝全跪下来,他身体前探,紧贴在周铮脏兮兮的面颊旁,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我是警察。

……

之后,周铮点头,答应了岳念廷的要求。

一脚踏入鬼门关,他已经无法保持长时间的清醒,记忆断裂,像碎片一样零散落在脑中,周铮记不清那之后发生什么,只依稀记得他按照岳念廷所知从嘴里说出那几个人的名字,之后好像岳念廷还费了一番心力和口舌角逐,才最终让那个男人同意他把他带走。

腿被打断走不了,有人用担架抬着他上车下车,最终当他在床上悠悠转醒时,看到了上方输液架上悬挂着的血袋和各色输液药袋,白的,透明的,黄的,几乎把架子挂满了……

头侧过来,目光打在一旁岳念廷的身上,这个人正在为他专注地缝合伤口,身后一脸严肃的陈国生为这人擦拭额头上的汗,一条腿上了夹板,打上石膏,被绑带悬在空中,他遍体鳞伤,累累血痕……

周铮生命体征太过虚弱,岳念廷不敢让麻醉效果太好,剂量太大,他怕他会睡过去,只用了很少一部分,达到局部短暂的肢体麻痹。

周铮没什么痛感,比起酷刑,这些就跟挠痒痒差不多。

他眼神空洞,心里面更是空得厉害,憋屈,痛苦,激愤……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他甚至想骂,想哭,想嚎叫,想打人……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动一下的可能都没有。

所有的东西只能他独自扛下,没人能帮他,灭顶的无助和孤独毁天灭地席卷而来,眼泪无法克制地渗出眼眶,他从未如此倾尽所有地去压抑自己的本心,去强行掩饰自己不堪一击的脆弱和无助,这种强大的克制力让他将手紧紧攥成拳头,捏着,抖着……

床铺上手的模样满满落入岳念廷的眼里。

没去看他,岳念廷手下不停,加快速度。

剪断最后的缝合线,他为他缠上纱布,绑好绷带,叫陈国生打来一桶水,大量放入冰块。

对方一时半刻的诧异,引来岳念廷大声的催促。

马上,半腿高的铁桶摆放在岳念廷脚边,他脱去医用手套,将手直接浸入冰桶,停顿几十秒拿出,用毛巾稍适将水抹去,放在周铮的额头。

皮肉骨骼的创伤使得身体高热,额头一瞬间的沁凉将笼罩于心的乌云驱散,周铮一个激灵,他怔怔地瞪大双眼,耳边响起岳念廷沉厚的声音:

“身上的伤总有一天会痊愈,疤痕却只能留下,它不只遍布你全身,还会长在你心里,你会经历相当长的一段痛苦时间……”

感觉到手变得温热,岳念廷重新将手放入冰水中,这回他呆得时间更久,惹得陈国生直咂嘴,眼睁睁看着桶里的手指变得通红。

拿出来,重新放到周铮的头上。

“一闭眼就是那个破房子,永远是虐打受刑的画面,夜夜噩梦不断,在冷汗中惊醒,你会恐惧黑夜,害怕睡觉,觉得痛苦永远没有尽头……”

手再一次伸到冰块之下,陈国生受不了地叽歪:“念廷,你别……”话没说完,被这个人粗鲁地打断,岳念廷让他先回避,把门关上。

周铮头上的五个手指头冻得像五根胡萝卜,厚实的手掌带着极寒的温度搭在额头,感觉却是极佳。

“周铮,无论你觉得黑夜有多长,我都要告诉你,一切苦难总有结束的一天,我们会好起来……你父亲的事,我的事以后我慢慢一点一点告诉你,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哭出来,不用压抑,我看不见……”

特意地,岳念廷将手向下放了放,完全遮挡住周铮的双眼。

没有声音。

没有哽咽。

在无声无息中,两股热流涌出淌下,浸湿了手掌边沿,将冰冻的手变得滚烫无比,泪痕一直延伸到耳根……

……

合上小册子,周铮摸了摸上面的血指印,这是那天岳念廷为他治疗后,他哭着,非要攥着这小本子才行,是他自己染脏的。

重新把本子塞到枕头下,周铮侧过身躺下。

再不想什么,他慢慢地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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