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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兀里海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掌心猩红一点。草原蚊子确实猖狂,他活了一辈子也没习惯,尤其这里临近河水,虫子尤其凶残。释鲁想趁唐军立足未稳,偷把营看看,尽管兀里海说过无用,但他算老几,才回到营地就被派出来带路。
晚上偷营的是述律部敌鲁带队。也可以说,今夜袭营主要就是他挑唆的。可能是在草原经常夜袭破敌,干得顺手,所以敌鲁想在唐军身上也试试刀,加上突举部在旁一劲儿拱火,释鲁亦觉可行。阿保机劝不下,自与曷鲁等人回去睡觉,遂由敌鲁领着述律家及突举部,一共凑了两千兵来。日间侦察敌情,敌鲁便在,所以耶律家这路由敌鲁自己领路,但是突举部路头不熟,于是兀里海被安排给他们带道。
按计划,突举部负责在北面佯动,攻吸引唐军注意,敌鲁则从东边摸过去。那边有水,敌鲁觉着唐军可能会松懈些。不过兀里海觉得这是扯淡,那条小水沟浅处只能过膝,深处绕绕也能过去,谁会不留意提防?奈何他自知人微言轻,说亦无用,干脆闭嘴。
唐军大营灯火通明,隔着老远都看得清楚,随军民壮还在熬夜挖沟立墙。经过半夜劳作,已围着营地打出断断续续一条堑壕,并在内侧夯土堆墙。几个木制的箭塔高约丈余,上面亦有军士持弓弩警戒。
在草丛中蹲了不知多久,算算时候到了,突举部的战士就准备出发。
今夜执勤的是射日都。其实斥候早就发现了营外鬼鬼祟祟的秃头蛮,但是秦光弼他坏呀,借着夜色掩护,让军士们强弓劲弩躲好,就等这帮傻冒过来。那边突举部的勇士一动,斥候便发出警告,民夫们发一声喊全都撤回土墙后头,披甲等的武夫们则转出来,跟着箭塔的响箭,就是一波箭雨输出。
兀里海就不信偷袭能成,突举部一出发,立刻带着手下躲远,以免误伤。那营垒,一看就不好惹。再瞧唐人反应如此迅速,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人家早他妈准备好了。赶紧拉着队伍向后又躲远些,随时跑路。
唐军没有出来,就隔着土沟土墙放箭。突举部冲到沟前才发现,沟顶足足一丈多宽,深有数尺。似乎不深,但沟底倒插了尖木,下去就能串成串儿烤了吃,根本飞不过去。土墙的几处缺口已被路障封堵,后面是张弓搭箭的甲士静候,照样冲不过去。
遂沿着壕沟驰马。
结果跑着跑着,竟有马匹无端翻倒,腿断筋折,合着王八蛋们在地上还挖了陷马坑。一个个只有碗口大,尺余深,半夜埋在草里根本看不见,但是马腿进去就给别断。瞬间又折了不少人手,突举部看无隙可乘,不得不撤入黑暗。
过一会儿,东面喊杀声传来,应是敌鲁他们。不过鼓噪片刻,也很快销声匿迹。肯定也不顺利。
突举部不甘心,再次组织数百人上前骚扰。
这次离营远些,怕陷马坑啊。耍鸡贼只来了二三百骑,还故作各种翻倒损失的假象,余众则隐在远处,只等唐军出来就一拥而上。但是唐军愣是不上当,只把弓箭招待,绝无一人出营,让埋伏在暗处的胡儿白白苦等,一根毛也捞不着。
睡梦中,二哥迷迷糊糊感觉营外鼓噪,侧耳听听动静不大,中军亦无令来,干脆把眼一闭,继续酣睡。驻营自有规矩,无令,不备勤的军士该吃吃该睡睡,就是不许乱跑。如今咱黑哥也是老兵,不是初哥了。只安娃子胆小,翻来覆去不睡,吃了正在值夜的郑全忠一个大逼兜,瞬间老实。
将要天明时,敌鲁等眼看无法,恨恨撤去。
走到半路,却见阿保机等也在慢悠悠往回走。原来,释鲁想着万一唐军乱了是个机会,硬将阿保机等唤起,亲领着二千挞马悄悄藏身后面,还人人备了引火之物。只等敌鲁得手、唐军慌乱,他就好冲进去放火,待搅得唐军四散奔逃,正好掩杀。可惜大于越也等了个寂寞,军中上下一个个打着哈欠犯困。
来而不往非礼也。
次夜,轮到毅勇都表现。
王寨主一早就去查探,秃头蛮在营外十几里也有探马游弋。二哥与卢八两个带队,半夜出营,果然途中就被哨骑发现,追着哨骑到契丹营外,营中就有弓箭送上。众人没敢追近,转一圈假装返回。要么说契丹人傻胆子大呢,居然抹黑敢派哨骑跟出来查探,被藏在草里的老马匪率部一跃而起堵住后路,前面卢八也掉头回来,合力扑杀了十名秃头蛮的斥候。
众人遂又到契丹营外不远处,将人头以木杆高高立起。
木杆挑人头,简直成了毅勇都的保留节目。
乃归。
接连数日,两军互相试探,摩擦不断。
双方损失都不大,只是对秃头蛮侮辱性极强。
主要是秃头蛮以骑射为主,近战不行,而这种半夜搏杀恰恰多是近战,当然,契丹人的箭矢确实也用处不大。总而言之,小股摩擦每次人员不多,秃头蛮的人数优势无从发挥,总是吃亏,然后就被人挂起脑袋羞辱,更加糟心上火。释鲁知道,如此妨害军心士气不是办法,各部本来信心不足,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日就一哄而散了。想来想来,除了硬碰一场似乎是别无他途,遂遣人往唐军约战。
自家难处自家知。这样对峙,妨害柳城、燕城生产甚大。这过万大军就是上万座化钱炉子,塞内也随时可能发生变故,李大同样不想拖得太久,一口应下。
这夜,二哥睡得格外香甜,一觉天明。
清晨,安娃子天不亮就烧好热水、煮开汤饼,羊肉炖烂,又敲好两只煮鸡子,配一碗新挤的羊奶,伺候二哥舒舒坦坦来把早饭大吃。郑全忠去喂好马匹,给几位马爷都上了鞍鞯,检查兵甲齐备。
吃罢饭,屠子哥亲手以砺石整理兵刃,将几杆长槊的锋刃磨得可以鉴人。四尺刀,已磨好。短刃,靴中、腰间都插好。一跟三尺余的铁棍,一只骨朵,都已备妥。他是豹军的硬仗担当,绝不能现眼。传说今日秃头蛮铁甲不少,至少二千,亦或有四五千,咳,胡儿这个说话就没个准谱,总之不少。前几天斥候厮杀,缴了些秃头蛮的甲仗,二哥亲看了,铁甲不比唐军差,刀劈已不管用。除了槊,还是铁棍和骨朵好使,着一下,就让你骨断筋折。
步弓一张,箭三壶,犹豫下还是带上,都让郑全忠背着,万一用呢。
甲,亦备妥。内里的半身锁甲上身试了,全身无瑕疵。外甲的每根束甲皮带都检查到位,先将护胫、护臂套好,其他身甲部分包妥,等下把驮马背着,阵前再披。哦,还有多出来的一套精铁扎甲,带上备用吧。
水囊灌满。自背一个,郑猴子他们背几个备用。随身的食袋装满,有新口味的一口香,还有干肉、鱼片皆不缺。别说,这新款口味确实不错,有股子特有的海鲜味,不知道加了什么。郑猴子处,亦有备份。
屠子哥一一检查装具,整整齐齐码好,有如珍玩,流光溢彩,越看越美。
说秃头蛮很有信用,一早就在营北十里列阵,结果李大却迟迟不下令出营。
时值七月,正是盛夏,随着日头升起,空气也渐渐燥热起来。知了不要命般嘶吼,扰人心乱。二哥坐在帐中都汗出如浆,连灌好几壶水。熬过上午,没等到军令,却等来一顿午饭。好么,早饭还没克化,午饭又来。那也得吃啊。胡饼,炖羊肉,羊杂汤。炖羊肉和羊汤热烘烘,里头还有大条大片黑黑绿绿的玩意,怎么像是海边渔民喂牲口的?说是海菜,吃吧,味道居然不错。
用罢午饭,还是不战。
二哥就有些犯困,歪在帐里打盹。忽觉眼前一暗,嗅嗅,有香气扑鼻,眯眼来瞧,竟是萨仁那。这娘们怎么来了!此次扫剌兄妹随军不假,但他们主要是跟随豹骑都行动,这阵子咱黑哥忙着跟秃头蛮捉迷藏,都快把这女娘忘了。
只见萨仁那一身红装,背着双手左瞧右看,见二哥身边一堆甲擦得锃亮,伸手要摸,被老黑一掌拍开。感觉落了面子的女人使起性子,“哼”了一声,本想说穿这么多甲,得有多怕死,总算有点脑子没说出口。
“有事么?没事回去,俺要出营了。”被搅了心绪的二哥口气不善。
萨仁那哪里理他,在帐里转转,发现他饭碗舔得比狗都干净,想笑,却想到这汉子马上要上战场,叹口气道:“将军保重。”
“嗯。”这算是领了情。
两人沉默片刻,老黑起身要往外去,走了一步,见没人注意,色胆包天的屠子哥忽然起意,回身一把摁住萨仁那的后脑,低头就在她唇上啃个结实,一根大口条在姑娘唇里乱搅,另一手还在翘臀上着实捏了几把。罢了,提起铁甲,扬长而去。“哈哈,猴子,小安,出发杀秃头蛮,爽快!”
心情大好。
被偷袭了的萨仁那,怔怔望着远去的伟岸身影,眼神颇显落寞。
……
终于,唐军鱼贯出营。
中军,是二千八百步军,其中包括射日都八百,毅勇都八百,以及山北两营的八百步军,卢龙军亦有四百在此。按照各自编制,摆成四阵,射日都、毅勇都的两个横阵并排在前,山北营与卢龙军的两阵并排在后,前后左右,相互呼应。
左军有豹骑都一千甲骑,保定左营五百骑及义从军千骑,合计二千五百。
右军为射日都、毅勇都甲骑,豹骑都的五百骑并山北骑、卢龙骑、保定右营,包括李大亲领一百具装甲骑亦在其列。总计二千三百骑,是此阵唐骑主力。
阵后是老辅军二千,步骑皆有,数千夫子民壮也在,声势不弱。是为后军。
对面为契丹人的数万骑,也是左、中、右三个大阵,每阵差不多人马,在大李看来就是左一堆,右一堆。安抚使立足一处高坡,大概瞧出对方成建制的甲骑几乎全在中军,肯定超过二千,具体多少也不好说。左右两边虽也有甲士,瞧来却不成规模,也就用处不大。算算自己这边铁甲五千,优势应该不小。
目测敌兵有三万多?四万?碍于视线受到遮挡,大李也不好肯定。趴在山上料敌的斥候回报,敌军兵力在三四万间,应该相去不远。当年投靠刘仁恭时,区区数十人,创业多年,望望身侧的过万大军,李将军顿觉豪情万丈。
哼,敌众虽多,何足惧也。都是渣滓!
毅勇都六百骑在右军最前的突出部,这次二哥几乎就站在头排,前方一览无余,连个遮挡都无。不过,对面人是真多。你想想几万人,连人带马堆在一堆是什么场面,竟看得老黑有点手心湿润,找到了头次在安边城头观战的意境。
瞥见边上的安娃子惶恐不安,二哥道:“一时你在此看好马,不要来了。”这厮虽比郑猴子高些,但二哥发现这小子在军中进益有限,明显不是这块材料,还在后头伺候人吧。小龟奴怪可怜地,上去肯定没命。
安娃子看对面这多胡儿早就心慌,股间阵阵尿意涌动,正在努力抗拒,闻言如蒙大赦,忙点头应承,十分感谢爷爷大恩大德。结果这么一放松,哗,湿了裤裆。招来郑猴子一计白眼。
两军尚隔着三四里远,虽已午后,日头仍甚毒辣。
才来列阵的二哥衣甲全湿,已被晒了半天的秃头蛮更是难熬。曷鲁摘下铁盔,抹下额头汗水,把个巴掌做扇子猛扇,舌头跟狗子一般胡喘,对身边阿保机道:“这唐儿狡猾啊。约了今晨决战,却故意晒了爷爷半日。”曷鲁是迭剌部前任大元帅的儿子,与阿保机自幼相熟,如今更是他左膀右臂。唐儿这招挺阴损,人其实还好说,主要是马受不得渴。
阿保机笑道:“他人少,总要使些诡计。”悄悄也摸一把汗,心下挨个问候对面唐将的祖宗,狗日地不得好死啊。
烈日下,主帅释鲁同样被晒得冒泡。情知唐军狡猾,但出来了也不能随便回去。《曹刿论战》这篇名着没读过,但一鼓作气这个道理他懂,各部勇士不是宠物,不能说遛遛就拉出来遛遛。作为本任大于越,释鲁实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柳城、燕郡城皆水草丰美之地,在品部、女真人手里你看不出有甚稀奇,但让唐儿经营几年再看。
唐人拖得起,契丹拖不起。
趁对面唐军只是列阵未动,释鲁令所部抓紧补充食水。
马爷们晒了半日,也都张着海口猛打呵气。随行水囊消耗过半,距离水源远的,便差遣仆从去打水。左军离水源较近,便有人想牵坐骑去河边饮水。
可是唐将是真坏。
这边刚要吃喝,对面就开始鼓角,军阵缓缓向前。契丹各部只能匆匆将水囊收起备战。刚刚走乱的左军水还没喝到嘴里,只得回来重新列站。岂料唐军走个五十步停一停,又走五十步停一停。也不说就杀,也不说就停,磨磨唧唧的。老江湖释鲁见了,心中恼怒,一点脸都不要了这是,诚心不让爷爷痛快呐。
然而,他又不能不有所顾忌。两军相距不过三四里地,自己真走乱了,人家冲过来可就是一转眼的事。那就不用打,直接完蛋。
罢了,人嚼两口肉干垫一垫。至于畜牲,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