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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人鼓角声起,释鲁准备先押上一阵看看。
如果可能,释鲁很想几万人堆上去,一波流将唐儿淹了,可恨力所不及。若胜势已成,蜂拥而上捡便宜是一回事,但是组织三万人打冲锋,阵战破敌?技术难度太高,契丹人没那水平。
远观唐军,既然帅旗在左,释鲁决定用右翼上,先来个避实就虚。
敌军这么一动,李大便知秃头蛮心虚了。你几万人打我一万,还避实就虚,那就是心虚呀。人多打人少,还如此扭扭捏捏?哼。随即下令张德亲率五百甲骑居前,保定左营随行。
站头排的二哥手搭凉棚,目光伴着张德的将旗而动。老黑算是吃透了秃头蛮的长短,马瘦人怂,甲骑硬撞就是最佳打法。果然秃头蛮未敢硬碰,在距离数十步时转向,左右避开。想玩骑射?此时唐军马力充足,张德怎愿就此放过胡儿,看准一侧的敌人马慢,偏头贴上,转眼将其杀穿回转。身后保定左营借着前军遮挡从容放箭,果断地撂倒了一波同族。
同族相残,从来都是辣手无情。
释鲁令旗再动,又有一波骑士冲出。
约摸三千骑蜂拥而出,可惜用处不大。马匹跑开后占地极广,只有与唐军当面的一部分能够接敌,契丹的骑弓却难以破甲,前面一回只有跟着打酱油的保定军有人落马。此次唐军左军仍以五百甲骑居前,只是换了义从军跟随。
圆球样的别都鲁领着自家百骑,随在豹骑都甲骑身后,大太子,噢不,如今已是大酋长了,左右张弓,转眼射落二人。作为最早投诚的酋长,他在义从军有个队正的职务。其他部落还在摸鱼混事,别都鲁大酋长却已决定押把重注,亲自选了部中最精锐的一百骑来。
要么干,要么不干,首鼠两端算什么回事。
当然,开打前看敌人众多,大酋长委实有点忐忑,毕竟,上万人的会战,他这也是头一遭。不过刚才这一阵,契丹人如纸糊般就被唐军打穿,别都鲁感觉这次押宝押对了,信心大涨。大酋长单挑秃头蛮的胆子绝对没有,可是狗仗人势打顺风仗、捡便宜,那还是狠敢地。
二哥瞧着对面第三波又要上来,跑到李大处道:“头儿,他是想靠人多消耗我军。张德累了吧,要不俺去冲一阵?”
扫剌兄妹正围着李大解说:“中间一片,大旗下那些是迭剌部之挞马军,主将阿保机,甚为武勇。去岁冬,便是他带队破了扶余。之前数次交手,我部主要吃亏也在他身上。”对于几次让他吃瘪的迭剌部,扫剌是既恨且惧。“边上是乙室部,契丹诸部中,以其对迭剌部最为忠心。”
李大粗估有个二千多三千铁甲的样子,正是一开始就被他关注的那批骑士。刀、枪、弓矢皆备,好像还有槊,但不多。看来比品部、乌隗部强些,也可说强不少,不过与豹骑军相比,呵呵,大李自信差距不小。
二太子扫剌又指当面一批衣色驳杂的说:“这边突举部有些,吐浑人亦有,还有室韦,欸,怎么吐勒斯这狗崽子也来了。”忽然心中惶恐,爷爷去诸莫不是也在对面吧?可怎生是好。仔细望望,还好不在,这才又继续道,“左边是其余各部,乙室、楮特等部皆在。”忍不住感慨,“来齐了。”
李大耐心听他解说。边上萨仁那远远就见二哥过来,却等他走近了,只把眼往远处去望,全当瞧不见这黑厮,也不知在想什么。
来齐了好,人齐心不齐啊。李大向老黑摆摆手,道:“不急。回去听令。”
二哥的目光在扫剌兄妹身上匆匆转过,主要在大公主的腰身上转了两转,状作无事地走了。
契丹人冲了几阵,不论怎么打,唐军只以甲骑在前、轻骑居后,就是一招以力破敌,硬顶得契丹勇士没招。到后来两边都找到了默契,秃头蛮每次都是近前转向,除了第一阵被张德抓住尾巴放了点血,后面几轮都是早早兜转躲避,根本不给机会。唐军虽亦有精于骑射者隔空放箭,同样收获有限。
释鲁看出来右翼这帮家伙是出工不出力,但他没辙,这帮老货肯来就不容易。不过释鲁本来也没指望这帮蠢猪能顶硬,只是想仗着人多,如此数轮,拖得唐军疲惫,再以迭剌部的精锐一击得胜。结果才打了三轮,唐军没垮,右翼蒙事儿的部落大人、郎君们倒先不干了,纷纷聒噪起来。
真是没羞没臊啊。
楮特部俟斤跑来一蹦几尺高,哭着鼻子说道:“不能再这么打啦,部中勇士都死光了。”部里长老也跟着帮腔。“释鲁,你怎么不上,假公济私啊。”
“唐军甲利,顶不动啦。”还是楮特部俟斤。
“该你上了。”突吕不和涅剌两部大人、郎君也来表演。
释鲁心中恼怒,楮特部你们才死了几个人,就死光了,就顶不住了?突吕不、涅剌你两家这他妈还没上呢,闹个屁。还要不要脸了!
“迭剌部怎么不上?”
“大唐宗主,该当早谈,不能再打啦。”
以迭剌部精锐当先破阵,各部跟进掩杀,近些年出去横抢基本全是这个套路,打奚人、回鹘、室韦甚至打女真,从来都这么打。甚至今日出营,释鲁也想过,直接以中军三千挞马破阵。可是,当他真正面对唐军时,犹豫了,临时改了主意,先放右翼上去。
定定心神,不理这些杂音,眼光瞟向身边的年轻人,释鲁道:“阿保机,你有甚主意?”
阿保机皱眉不语。对唐人,他没有老辈人的畏惧。他承认,唐儿战力依旧不俗,但是,他也相信,唐朝的衰败是有目共睹,所以,他坚定支持此次南征。可是当他首次面对严整的唐军,某种没来由的畏惧却在心灵深处悄悄滋生。面对释鲁的询问,小伙子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这些草原汉子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慈父大唐爷爷近三百年积威,早已刻进儿子们的骨髓里,侵进他们的灵魂中。这种影响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平日看不见,紧要关头却会冒头,比如此时此刻。即使是叱诧风云的释鲁,即便是契丹俊杰阿保机,也全没意识到,契丹,尚未来得及解除精神上的禁锢。
面对大唐爷爷,他们仍是精神上的矮子,灵魂里的奴隶。
对这个侄子,释鲁十分看重,微笑鼓励道:“让你去冲一阵,敢么?”
阿保机对自己的犹豫深感惭愧,道:“请下令。”
不能让唐军继续嚣张,必须将其气焰压下。释鲁手指右前,说:“留一半人让敌鲁带着,你领一半,加上乙室部挞马,仍冲这边。不要纠缠,斜穿过去,绕回来。去吧。”说着在侄儿肩上以马鞭轻点。
阿保机的二千骑一动,李大的将令也到了二哥军中。
屠子哥立刻引六百骑离阵而出。
阿保机见左侧来敌,只得让乙室部千余人去挡,自己继续冲击唐军左翼。
老黑想要一马当先,奈何马爷确实飞不动,局面也不允许。如今他是一都之主,多少兄弟指着他,哪个能让黑哥冒险,纷纷将他护在当间。
顶在阵首的仍是卢八哥。
咱们八哥跟郑大时,主要同河东打,互有胜负。后来队伍散掉,郑大身死,很是彷徨无措,没想来到豹骑军后重新焕发了青春。不愧是打老了仗的专业选手,卢涵一杆马枪夹在胁下,当先刺落一骑,随即俯身马背躲过来敌一击,马枪再挑,再下一贼。
屠子哥二百骑紧随卢涵后营,与他相撞的敌骑就已稀少,好不容易戳倒一个再看,近处竟已无人。大寨主的技能比较全面,将弓张起,照面就射,有点远,一箭偏了,钉在那厮胸前甲上,竟然未能毙敌。还是后面郭大侠智慧,每箭都扎在一马身上,还用得都是破甲锥,马哥皮毛再厚也扛不住,转眼放翻三骑。却是这些年老马匪射无甲的胡儿顺手,竟忘了射人先射马的道理。待他反应过来,却已两军互相穿阵而过,没机会了。
唐军的甲兵精利可不是胡吹,就凭长槊破甲,毅勇都大占上风。但这股胡儿也确实硬扎,毙敌百余,毅勇都战损也有四十好几,堪称出塞以来折损最甚。
张德所部近千骑与阿保机亦交错而过,瞥见二哥过来,张将军将旗一偏,直接向秃头蛮的右军撞去。黑哥心领神会,与他合兵一处猛冲。这路秃头蛮刚吃过唐军的苦,看这帮杀神一个个血葫芦般冲过来,再不敢战,直接就逃散了。只是数千人想逃也不容易,乱哄哄一团,被唐军撞进来,转瞬穿个通透。
但真正的凶险却来自身后。
毅勇都出阵后,述律部二千人也奉命追出。敌鲁之前偷营折了百十人,后与唐军斥候游斗也吃点闷亏,一肚子邪火没处撒。此时得令出战,奔得飞快,要在背后插老黑一刀。
大李见状,已来不及布置调动,忙使骑手把将旗交给秦光弼压阵,自领了豹都前营的五百精锐迎上。
前面开路的,正是那一百具装甲骑组成的锋矢阵。
所谓甲骑具装亦或是具装甲骑,是指人马皆披全身铁铠。而普通甲骑人虽有铁甲,马却一般无甲,或者只挂皮甲或部分铁马甲。骑士百多斤,人甲、马甲又几十斤,马匹负担过于沉重,必以良驹乘之,李大郎数年积攒,也只勉强凑得百骑,这把全招呼到秃头蛮身上了。
当然,一分钱一分货是至理名言。具装甲骑就是骑兵中的泥石流,滚滚向前,专治各种不服。尤其在这种局促的战场两军对撞,欺负其他品种的骑兵,最是手拿把掐。
如何破之?或以具装甲骑对耗,或以重甲步人硬抗,当然,以轻骑游斗耗死这些笨家伙也是一条路子。不过,此时此地,契丹人偏偏没有这个机会,战场局促,地势平坦,哪有回旋的余地。
安抚使亲帅此百骑为刀锋,所持皆丈八甚至二丈有余的大马枪,滚滚向前。并没有荡气回肠,亦无甚跌宕起伏,应该说,没有哪个将军喜欢什么狗屁跌宕。军人,只想要胜利,越简单越好。胜利,胜过一切。五百唐骑不给敌军丝毫可乘之机,瞬间将草原勇士撞得四分五裂,其中有乙室部的甲骑,也有敌鲁所领的挞马,概莫能外。
释鲁心中长叹,知道这次难办了。
对于契丹人的优劣,大于越心知肚明。贴身近战绝非所长,奈何此处骑射施展不开,这般硬拼,胜也是惨胜,毫无意义。契丹人,敌人太多,朋友太少,他们承受不起太大的损失。释鲁有些懊悔,选了这处错误的战场作战。
不能再这么打了!释鲁定下决心,一面召回阿保机及敌鲁所部,一面调遣左军三千骑速去右翼驱逐唐军,护住友军。
唐军固然精锐,毕竟人少,秃头蛮使出离合逃命大法,照样没辙,即追不上,也不敢胡追。马力亦已疲惫,眼见侧面有数千骑来,张德一声招呼,各部果断脱离战斗,回归本阵。
野幕敞琼筵,羌戎贺劳旋。
醉和金甲舞,雷鼓动山川。
李安抚却得势不饶人,一击得手,转回阵中便下令中军前出。
牛哥等步军兄弟看了半天大戏,其他几阵是什么心情难说,但牛犇眼见骑军逞雄,自己又是观众,尤其契丹如此脓包,上下都很手痒。此时终于得令出场,汉子们斗志非常昂扬,踩着鼓点踏步趋前,惊起黄沙阵阵,欲把虏骑粉碎。
好不容易稳住右翼阵脚的释鲁见状,真是有苦难言。心说这是来干嘛呀这是。你看这帮杀才,人披重甲都不说了,只瞧手里都拿的都是什么?那步槊,怕不有小两丈长吧。勾镰枪、斩马刀、长柄斧,还他妈有拿的那是啥?大木棓!都是要来干嘛呀。
木棓,就是又粗又长的大木棒啊,敲在马腿马腿折,敲在马头马头碎。
不论战前有甚念头,此时都得撤了。不再犹豫,释鲁果断收兵,大军缓缓脱离,绝不与唐军接触。精通骑兵长短的释鲁知道,只要被这帮屠夫粘上,不脱下几层皮就别想走了。至于丢在战场的兵刃铠甲,咳,这仗打亏喽。
亏大了。
将秃头蛮挤出战场之后,李大郎也下令停止前进。
唐军矗立原野,如一道不朽的长城,屹立不倒,威风凛凛。
就在阵前,李大将张德叫来,询问左翼各部作战表现。张德与他早就配合默契,装模做样地跟身边军校们交头接耳两句,一把将别都鲁拽出来,道:“义从军队正别都鲁,随我冲阵二次,毙敌五人,所部最为武勇。”义从军现下只搭个架子,拼拼凑凑有个千骑,临时先由张德管着,他说话正对路。
李大听说,看别都鲁身上裹着破旧的皮甲,上面还插着两支断箭,心说,这胡儿挺会啊。就将身上的铁甲脱下,又解了腰间佩刀,亲手递给别都鲁,道:“你便做个义从军副将吧,领五百人。再赏你铁甲五十领,张德,你来安排。”
都不必酝酿情绪,多年辛酸涌上心间,苦了多年的大酋长瞬时泪奔,滚鞍下马,膝行趋前,双手捧着甲刃,趴在地上,将脸埋在草中浑身发抖地说:“谢大人赏赐。”他是真抖,开心呐,不这般掩饰一下就笑场啦。心说,就那帮首鼠两端的蠢猪,吃屎都吃不到热乎的。
爷爷总算熬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