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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良心话,活了好些个年头,没少造孽,但刨坟还是头一遭,两手空空就来了,连个称手的家把什都没带,忒没经验。
指使唐可人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个细长的香盒,看他在土包前立好三炷香,我若有所思的摩挲着下巴颏,朝拧着脖子等待下一步指示的可人儿眨巴眨巴眼:“要不,你再炸一回?”
“早说了,不是我……”唐可人急头白脸的分辩。
“知道了知道了!”连敷衍带搪塞的打断他,我并不觉得唐可人这样一个楞头呆脑的人会说谎,可毕竟水鬼也不会自己原地爆炸。但不管是不是唐可人,炸坟都是个馊主意,一个爆破就能崩了雪芽潭直接超拔水鬼,再搞上一回,神仙坎没准要多个葫芦坑。
没有太多工夫磨烦了,刚才闹出的动静不小,耽搁太久没准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麻利的从倒伏在地的树丛里拖出两颗粗细相当的小树,我挥舞着大烟枪砍掉枝叶,一头削的溜尖,顺手扔给唐可人:“整吧。”
唐可人抱着大木楔退了两步,有些茫然:“整啥?”
我脑仁儿突突直跳,指了指坟包:“整啥?挖啊!”
“挖、挖坟?”唐可人小脸煞白,战战兢兢的表示抗拒:“刨坟掘墓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我挑衅的扬了扬眉:“怕了?”
唐可人把脖子一梗,抓着木楔的手指节有些青白:“这、这我可不干!”
“怎么着?”我冷笑:“这节骨眼上给老子整三贞九烈那套?不干?成,没人逼你,咱们这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唐可人犹豫片刻,扔掉木楔没身就走,我漫不经心的端详着手里快要完工的另一根木头,懒洋洋的在他身后招呼:“衣服留下。”
“你!”唐可人蓦然踅身,双手紧紧捂住领口,两只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
我露出个坏嘎嘎的笑来:“别介别介!五十不到的摊儿货,扯坏了你可赔不起!”
可人儿羞愤欲绝,涔然欲泣,小白牙紧紧咬住下唇,屈辱且憎恶。我优哉游哉欣赏了一阵,垂着眼皮,继续削木头:“走?呵!盗窃尸体,这可是犯法的事,我如果死咬一口,你觉得你能摘干净?老子掘坟你都不拦着,还真以为天打雷劈跑得了你?”
唐可人白着脸,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木楔往身前一横:“大不了……”
“想唱哪出啊?”掀了掀眼皮,我缓缓转动手中的木头,随着刀起刀落从牙缝往外甩词儿:“同归于尽?鱼死网破?要不玉石俱焚?或者两败俱伤?”
唐可人眼睛都红了,拖着哭腔开始骂人:“骗子!小生今天就是饿死冻死在这里,也绝不跟你同流合污!你个臭不要脸的!”
我一脑门子黑线,被个大老爷们儿骂臭不要脸,不爽中还有那么点膈应。
“嚷什么嚷!”揉了揉眉心,收了刃,烟袋锅子耍了个花儿搥在后襟里。我绕着坟包转了一圈,相中个好下手的位置,掂了掂手里才削好的木楔,一使劲楔进土里:“刨坟,可是坟里这位的主意!”
“要点脸成吗?”可人儿虽然底气不足,态度却异常坚/挺,宁折不弯。
再一次把木楔重重戳进土里,叉腰杵着那根木头,我吐出口闷气,瞥了他一眼:“犯不着骗你,可着你说的,天打雷劈的事儿,要不是坟主人的意思,我吃饱了撑的撂这荒山野地来扒坟?”
唐可人仍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德性,打量的我直冒火。思忖片刻,我决跟他过些底子。
“咱们镇上搞医疗器材发迹的那个白家,知道吧?”我朝脚边一指:“这里头,就是白家少爷白祈文。”
唐可人怔怔的啊了一声,叫人听不出是疑问还是个语气助词。
我没理会他,拍掉手上的木屑,继续扒坟:“白祈文前些日子车祸横死,你应该也听说了。他有个相好的,见了最后一面。”
唐可人又是啊的一声,似乎受惊不小。
“不过,白家老子那块滚刀肉!”我哼了哼:“一口咬定是女方命硬克死了他儿子,真是个劲儿!”
“那女的呢?”唐可人犹疑着问:“她怎么样?”
我顿了顿:“死了,受不了男友去世和白家老子给她的双重刺激,跳了楼。”
唐可人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响。
“留了封遗书,大概意思,是想死后和白祈文并骨同穴。”我立了片刻,笑了笑,扬起一片沙土:“你看,是不是很可笑?死去的人因为执念,极天爬地的不肯与人间斩断羁绊。活着的人却因为执念,轻而易举的就辜负了人间。”
唐可人讷讷无言,咬着唇轻手蹑脚蹭到坟头,攥着木楔笨拙的掘起土来,许久才小声的问:“他为什么会埋在这里?”
我诧异的看他动作,恶趣味的笑笑:“白家和殷家——就女方家里,碰巧都请我侄子做阴阳生。这事儿他门清,他一句话的事儿,说是横死之人要做足七天法事超度,就叫白家没办法把人火化。至于为什么埋这,其实是白家的主意。”
唐可人表示费解:“这怎么说?”
“还不是为防着殷家。”口干舌燥的跟这憨货解释半天,嘴皮子就没歇过。我有些烦躁:“就这么回事,人是我侄子扯顺风旗劝白家埋这的。白家以为一般人都不会来这里,只需等法事做完尘归尘土归土,介时再把棺材迁回祖茔。其实白家人轻易也不敢来神仙坎,所以只有埋在这里我们才有机会暗度陈仓,懂?”
唐可人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掀了掀眼皮儿,不耐烦继续惯着他:“再多说一句,衣服还我!”可人儿撇了撇嘴,嘟囔了句“明明看着年纪不大,辈分倒还不小”便缩着脑袋蔫嗒嗒的刨土。
土很松,像是才被翻过一样,并不难挖,一会功夫就挖开了坟包。正当我疑心这坟是不是被人扒过了的时候,木楔遇到了阻隔,我使了个寸劲,木楔重重杵在一块坚硬的隔板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是棺材!”唐可人半是激动半是胆怯,叽叽咕咕的念着些叫人听不分明的什么玩意。我拨开那处泥土,果不其然,棺材黑黝黝的一角从湿润的泥土里显露出来。
我和唐可人又加紧掘了十几楔,棺材总算见了天日。黝黑气派的一具棺木,只是棺盖一角似乎被垫高了一些。这棺材板怎么还瓢了?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心不在焉的哼唧着“你不须随风游飘,我酹清酒把孤魂吊”,木楔轻轻拨弄,把棺材四周的泥土清理干净。
“别唱了,怪渗人的!”唐可人抱着木楔,那架势仿佛像是抱着一把巨型大狙,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棺材,紧张兮兮的问:“开棺?”
那厢话音刚落,我一个手滑,木楔径直出溜进坟坑里,“咚”的一声杵在棺盖上,棺盖被这一撞,顺势向一旁挪移开去,露出道不小的间隙!
我和唐可人目瞪口呆。
难怪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这棺盖竟是没有钉死的,只虚架在棺身上,并不契合。
“这、这……”唐可人指着棺材语无伦次。
“这什么这!别瞎指!”我夺过他手里的木楔,用力把棺盖一掀,愣住。
“怎么了?”唐可人握着那只指过棺材的手指头探了探脑袋,也愣了。
棺材里躺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二十六七的年纪,面皮像用刮墙的大白抹过,一头半长不短的白发被黑色渔夫帽牢牢压住,连眉毛与睫毛都是白茸茸的,像簇在一起的细小的冰碴,隐藏在帽檐下的暗影里,这分明是个白化病人。这哥们眉眼线条看上去极柔和,紧紧闭着,一张似笑非笑弯月口微抿。身上裹着一身黑缎子寿衣,不伦不类的搭着条肥大的黑棉布裤子,脚上套着双半新不旧脏兮兮的洒鞋。皮相与身量倒还都挺不错,这要是个活的,放外头准能把好些个小姑娘迷的五迷三道的。
“这、这是白祈文?”唐可人惊疑不定的问:“他有白化病?”
“按道理说,是他没跑。”我摩挲着下巴颏寻思:“可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唐可人抖抖索索的小声嘀咕:“车祸横死?这也不像啊!”
可人儿说的不错,先不说尸体也忒干净齐整了些,单说这身不着调的入殓行头就够出格。我皱着眉,往前凑了凑。
“哎!你干嘛?”可人儿惊惶不安的颤着嗓音儿小声阻拦。
“看看。”我招招手:“别光站着,搭把手,把人抬出来先!”
“不……”唐可人才要拒绝,我眼睛一眯:“衣服!”
唐可人哭唧唧的跟过来。
甫一靠近棺材,生生被冲天酒气熏了个仰倒,我奇道:“嚯!这是酒驾了?”
唐可人面色古怪,冷不丁扒着身旁一棵树干呕起来。
“什么毛病?你洁癖啊!”我捂着鼻子急吼吼的退开,唐可人呕了半天才缓过劲来,极度虚弱的掩着心口喘吁吁:“小生想起了先师腌的醉螃蟹……”
这尤物的脑洞但凡能往心上长两个,也不至于混到无家可归的地步,我懒的搭理他,转过头细细研究棺材里的人。按说这个季节,又埋了这些日子,尸体虽然不至于烂透,至少也得是巨人观的程度,可这人咋就跟睡着了一样?好奇的伸出蓄着长指甲的小指,朝尸体白到反光的脸上搥了搥。
“哎!你怎么……”唐可人唬了一跳,一把扯住我的胳膊。
“别一惊一乍的!”虽然犯嘀咕,我还是非常镇静的回身把可人儿从我身上扒拉开:“青天白日的,还能诈尸咋的……”
“呃……”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呻吟,我发誓,我只在丧尸片里听过类似声音。我和唐可人僵住,齐楞楞的回头。那棺材里蓦地伸出一只惨白瘦削的手,死死扣住棺材边缘,紧接着,棺中那人僵直的坐了起来。
我头皮一炸,正要去摸烟袋锅子,耳边嗡的一声,激荡起唐可人银瓶乍破水浆迸一般的环绕立体声惨嚎:“诈、诈、诈尸啦!”